第十一章 祖屋危機

　　葉長天的老家水縣離邊州三百來公里，全程高速、火車直通。

　　離開原品后，葉長天在回住處的路上買了三點半的硬座火車票?；氐阶√?，吃了桶泡面后收拾好幾套衣服、隨手拿起本《錢鐘書文集》，便匆忙出門了。樓下有間小超市，葉長天在那買了幾樣老媽愛吃的邊州特產(chǎn)，一看時間有點緊，只好攔了輛的士。

　　趕到火車站時接近三點鐘，還好人不多，順利地上了火車。車廂里坐滿了旅客，人聲吵雜。葉長天安坐在位子上，拿出書看了起來。

　　《寫在人生邊上》里有幾篇文章葉長天特別愛看，錢鐘書先生淵博浩瀚的知識、洞悉人性的睿智、辛辣幽默的文筆讓葉長天如癡如醉、不時贊嘆?？戳嗽S久，眼睛累了，扭頭看了看窗外——群山連綿、綠樹無邊，山坳處幾棟敗舊的老房子一閃而過。葉長天閉上了眼，莫心悠的身影在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要是她也在這該多好??！

　　回到家，接近晚上七點半了，父母已經(jīng)準備好了豐盛的晚餐，一家人寒暄了幾句，就坐下來吃飯了。

　　“長天，公司不忙嗎？怎么現(xiàn)在有空休假？”林愛霞向來緊張兒子的工作，飯還沒吃幾口就忍不住盤問起來。

　　葉長天料到老媽會問這樣的問題，心中早做好了準備，冷靜回答道：“媽，我簽了個大單呢！下星期一才開始施工，加上我五一加班了，所以老板特地準我休幾天假?！?p>　　“好好好！能為老板掙錢就好！”林愛霞很高興。

　　“多大的單？”葉書祥問道——老爸可不是那么容易被忽悠的。

　　“六十三萬的工程，珠江城的豪宅?！比~長天眼都沒眨一下。

　　葉書祥臉上露出了笑容。

　　“大城市就是不一樣?。」庋b修就要花六十多萬，都夠在夢園小區(qū)買兩套小三房了！”林愛霞驚嘆道。

　　葉長天撇了撇嘴，接話道：“媽，你也不想想夢園的老板收購當年我們的農(nóng)田是什么價格，才兩三百塊錢一平方??！”

　　“那也好過自己累死累活種田?。∧芊N到什么吃的？”林愛霞是受夠了耕田種地的苦。

　　“那也是！你們在廠里上班……不累吧？”葉長天關(guān)切地問。

　　“我和你爸有什么累的，準時上班下班，拿份死工資，夠養(yǎng)老就行了。不像你，一個人在大城市里生活，什么都要花錢，還要攢錢娶老婆呢！”林愛霞很心疼自己的寶貝兒子。

　　葉長天聽了這話，心里一陣驚慌——老媽接下來怕是要問自己有沒有女朋友的事了！工作的事可以忽悠，女朋友可不能隨便捏造一個出來。

　　誰知林愛霞竟沒有按套路出牌，拐了個彎，說道：“不過長天你不用擔心，遲早整個老屋也要賣掉的，到時得來的錢都給你做老婆本?！?p>　　“什么！”葉長天被嚇了一跳——老屋承載著多少孩時美好的回憶啊，怎么能賣掉呢！

　　“聽子強說，夢園的老板嫌我們?nèi)~氏圍龍屋太破舊了，破壞他小區(qū)周圍的景色，所以……”

　　“放屁！”葉長天氣憤地打斷了老爸的話，“他那小區(qū)才叫難看！紅色外墻配綠色窗框、陽臺窗戶都封著防盜網(wǎng)，整個出租屋似的！”

　　林愛霞看著激動的兒子，嘆了口氣，安慰道：“長天，我們都搬出來好多年了，老屋一直沒人住，遲早要壞掉的嘛，賣了……”

　　“不可能！”老媽的安慰沒有起到一點作用，反而讓葉長天更生氣：“祖先傳下來的房子，兩百年來都沒出過問題，怎么可能到我們手上就壞掉！”

　　“傻兒子，管它壞不壞，”林愛霞給葉長天碗里夾了塊他最愛吃的釀豆腐，“你一個打工仔，又有什么能力去阻攔人家房地產(chǎn)公司的大老板呢？”

　　老實人林愛霞的這句老實話，把葉長天傷的不輕！過去兩個多月省吃儉用淡寡如出家人一般的生活所產(chǎn)生的心酸，一直被忙碌掩蓋著，此刻止不住地翻涌出來；而剛剛成功在父母面前把工作問題忽悠過去的得意，幻化成了一把尖刀，刺得心里直喊疼。

　　葉長天機械地夾起釀豆腐送到嘴里，味如嚼蠟。

　　葉書祥察覺到了葉長天臉色的變化，知道妻子的話打擊到了向來驕傲的兒子，嘆了口氣，說道“兒子，沒有人氣的房子確實是容易壞的。爸在老屋住了幾十年，看著你爺爺奶奶在那里從年輕變成衰老、直到去世……我也是很舍不得??！”

　　安慰人最好的辦法莫過于感同身受，父親對祖屋更深刻的依戀讓葉長天緩了自己的心痛，抬頭問道：“爸，真的就沒有辦法嗎？”

　　葉書祥想了想，回答道：“聽說振峰準備籌建一個青年會，就是把葉家的年輕人們團結(jié)起來，合力對抗夢園的收購，你晚上可以找他問問情況?！?p>　　“青年會？振峰哥厲害?。　比~長天面露喜色?！?p>　　“葉振峰在城南路口開宵夜檔，生意做的很大，手上有錢！當然天不怕地不怕！”林愛霞對兒子的打擊無處不在。

　　葉長天苦笑了一下，沒有接話。吃完飯，葉長天跟爸媽說了聲“我去老屋轉(zhuǎn)一下”，就開門出去了。

　　葉長天家的樓房，和其他葉家的新建房子一樣，建在老屋的周邊，與南面的夢園小區(qū)一起，對葉氏老屋形成了合圍之勢。葉長天沒有走大路，而是穿過新屋與老屋之間幽暗的通道，來到了老屋正南面的禾坪上。池塘那頭夢園小區(qū)燈火通明的高樓映襯下，昏暗陰沉、無聲無息的葉氏祖屋顯得那么的蒼老無力，一如站在它大門口孤身只影的葉長天。

　　“哎，小時候與兄弟姐妹們戲水玩耍的池塘變成了污水池，空空如也的老屋卻每家每戶都鎖上了門……燕子再也不來筑巢，連南風也很難吹進來了！一切都回不去了！”打著手電筒在老屋內(nèi)蕩悠的葉長天心里悲嘆著。

　　回到家，老媽還在廚房忙著，老爸在客廳里正在和疏堂大伯葉勝祥、也就是葉子強的父親喝茶。心灰意冷的葉長天本想上樓休息，但有長輩在，實在不敢一走了之，只好坐下來陪著。

　　毫無意外，葉勝祥問詢起疏堂侄子的工作情況，葉長天強打精神應付著，腦子里同時盤算著該如何脫身。

　　“長天啊，有女朋友了沒？打算幾時結(jié)婚??？”問完工作，自然是要問終身大事。

　　葉長天正愁不知怎么回答，電話響了。一看，是疏堂哥葉振峰的來電。

　　“振峰哥！”葉長天高興的叫道。

　　“長天，你怎么回來也不打聲招呼??！”葉振峰的聲音很渾厚。

　　“我本來就打算今晚過去找你的！”葉長天笑著看了看葉勝祥，“勝祥大伯來了，我正陪大伯喝茶聊天呢?！?p>　　“和他有什么好聊的！他那個兒子……算了，電話里不說這些，你快過來吧！”葉振峰語氣里充滿著憤怒。

　　“好，我馬上過來！”葉長天掛了電話，跟爸媽和堂大伯打了聲招呼后，騎上摩托出門了。

　　葉振峰的峰記大排檔，開在水縣城南通往邊州市的國道邊上，雖然兩地通了高速，但很多貨車司機還是選擇走不收過路費的國道，所以大排檔一直生意不錯。

　　葉長天去到之后，葉振峰一時招呼客人，一時陪他喝酒聊天，把葉子強這幾年的所作所為說了個清清楚楚。

　　原來，向來見錢眼開、又嗜酒如命的葉子強早年在夢園地產(chǎn)收購葉屋農(nóng)田的時候，就已經(jīng)和夢園地產(chǎn)的老板彭泉生勾搭上了；利用葉屋人急于發(fā)財致富的心理，葉子強在村民面前巧舌如簧，讓大家一個個在協(xié)議上簽了字。

　　他當然是借此賺了不少好處費。

　　當時葉屋年輕人基本都外出打工或讀書去了，家里的老人們也不想再受耕田的苦，所以明知農(nóng)田賣得便宜，最終也是妥協(xié)了。

　　現(xiàn)在，彭泉生又看上了葉氏祖屋這塊地，企圖與葉子強故技重施。

　　“這個賊佬！真是想錢想瘋了！”葉振峰恨得牙癢癢。

　　“他也是在老屋出生、長大的，怎么就……哎，無情無義??！”葉長天卻連恨的力氣都沒有。

　　“情義值多少錢？彭泉生出價每平方一千二，葉子強跟大家說七百！每平方差價五百塊??！隨便說個數(shù)，比如……一千平方的地，差價就是五十萬??！”葉振峰瞪著大眼伸出五根手指。

　　“這么…秘密的事怎么會傳出來的呢？”葉長天想不明白。

　　“葉子強那個傻缺喝醉酒自己說出來的?！比~振峰譏笑道。

　　葉長天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道：“如果彭泉生直接給大家一千豈不更好？我們每平方多賺三百、他每平方省兩百！”

　　“今時不同往日，有釘子戶了——人家房地產(chǎn)的大老板哪有時間精力搞這些，所以就干脆交給葉子強去折騰咯！”葉振峰說著，皺著眉地看著葉長天，一副難過的樣子：“長天啊，你是有文化，但社會上的事啊你還是懂得太少了！”

　　葉長天無奈的笑了笑，不想再說話，連接下來葉振峰怎么組織大家對抗夢園地產(chǎn)也懶得問——自己是無能又無知，有什么好說的！

　　接下來的假期，葉長天心情十分糟糕。白天父母上班去了，他一個人窩在家里看電視；晚上吃完飯，則借口有同學請喝酒，逃出去躲避隨時可能到家里串門的長輩們的盤問。

　　出了門——當然是沒人請他喝酒——完全不知該去哪里好。原本打算回到老家后找老同學們好好聚聚，可是現(xiàn)在葉長天的精神世界被摧殘了、物質(zhì)上又無力提供資助，整個人像是被抽掉柱子的建筑一般，垮了。

　　哪還有找人說話的心思？

　　葉長天只好騎著車在街上閑逛，熟悉的街道越來越陌生、空虛的內(nèi)心越來越慌張——我在干嘛？我這樣算是墮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