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末酉初,御書房中燈火獻(xiàn)光,地龍送暖,感覺不到宮外的寒意,云竹的頭腦也愈發(fā)活泛,她早在剛進(jìn)京時就理好了回奏的思路,此時只不過是照本宣科而已。
當(dāng)然與朝堂奏事不同,距離不遠(yuǎn)又無冕旒相隔,云竹可以輕易地細(xì)觀皇帝臉色,這是她能夠體察上意,得皇帝歡心的重要原因。
這世上有眼色的人并不少,但眼色能否用得上也是需要時機(jī)的,私下奏事本身就是一種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這位少年老成的公主當(dāng)然不會錯過。
“稟父皇,第一件事,兒臣于江南帶回了貨財折合銀兩四十八萬余,皆出自江浙藩司屬官,還請父皇準(zhǔn)我與內(nèi)承運庫掌印公公交接,將其收為國用?!?p> 有錢當(dāng)然是好的,內(nèi)帑有錢更是再好不過,然而聽了這話皇帝不但沒有露出喜色,反而皺眉道:“你又抄別人家了?”
去年云竹在江南,就很是抄沒了一些官員的家產(chǎn),雖然大多出自皇帝授意,但他很清楚這不過是飲鴆止渴,絕非長久之計,稅政不大改一旦起了災(zāi)兵,國庫永遠(yuǎn)入不敷出,結(jié)果只能是坐吃山空。
本朝太祖太宗兩代皇帝設(shè)立的國策,雖成功開出一片盛世,但時過境遷,開國之初的各項政策,如今已經(jīng)越發(fā)顯露出其臃腫滯后的一面。
國庫缺財,內(nèi)帑空虛,并不是抄沒幾個官員就能解決的。
云竹幼居民間,或許比皇帝更加明白這個道理,她之前是取殺雞儆猴之意,猴已經(jīng)被嚇到了,當(dāng)然沒必要繼續(xù)竭澤而漁,于是回道:
“兒臣行抄家之舉名不正言不順,可一不可再,否則極易擾亂官場。這些財貨俱非抄沒所得,而是江浙布政使司署官以各種借口向我行的賄,兒臣已細(xì)備賬目名錄,竊以為這些財貨不僅能充實內(nèi)庫,更可以作為日后收拾他們的罪證?!?p> 小八辦事越來越老辣了,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得財不傷名,而且手里還能攥上某些人的把柄,怎么看都是一舉多得的事情。
然而皇帝對此不置可否,平靜地問道:“第二呢?”
草率了。
云竹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即便皇帝是她老子,素來對她的寵愛也人盡皆知,但唯獨奏事時,她一直是慎之又慎,因此聽聞皇帝這話她心頭微涼,馬上提起了警惕。
皇帝沒有立即準(zhǔn)她與內(nèi)庫太監(jiān)交接,也沒提這事該怎么辦,反而一語帶過直接問到第二件事,要么是還沒想好,要么是不許,無論哪點都說明她這位父皇此時心中是頗有微詞的。
可為國斂財向來是皇帝的主意,只不過借云竹之手來實施,除正?;ㄤN外她也沒有私留下一分一厘,如何能引得皇帝不悅?思來想去,唯一的解釋就是她的手伸得過了頭。
一省藩司已經(jīng)是極限了么?
從她出宮開府的那一刻起,云竹就很清楚自己雖然名義上代行圣意,但權(quán)力就是有限度的。
兩年多的時間,她從縣州府道一路摸上來,從沒有引起過皇帝的不滿,如今連一省大員都被她按在手下乖乖上供,此時這位已過雙十年華的公主,終于看到了皇帝心中為她設(shè)立的頂點所在。
看來之后,要暫緩與總督和統(tǒng)制們的交流了。
云竹剎那間心中定計,面上絲毫不亂,將本欲回的第二件事與第三件事變了順序說道:“沈立愿在揚州牽頭,引淮揚江浙大批鹽商響應(yīng)新政,兒臣以為,至少明年的鹽稅應(yīng)該會好收一些?!?p> 這是皇帝的心病之一,也是能夠?qū)⑺淖⒁饬膭偛拍羌律限D(zhuǎn)開的話題,于是皇帝立馬問道:“沈立轉(zhuǎn)性了?”
這么多年過去,父皇反倒越發(fā)喜怒形于色了。
見皇帝成功被她的語言所牽引,甚至露出幾分驚喜之色,云竹心中嘆息。不過皇帝在她面前能略微卸下心防,其實也不是壞事。如果可以,云竹恨不得所有人都對她推心置腹,可惜這也只能想想。
不管云竹心里如何百轉(zhuǎn)千回,事還是要正?;氐模骸澳堑箾]有,兒臣在揚州得上任鹽課林大人相助,使了些手段敲山震虎,暫時唬住了他而已?!?p> 聽了這話皇帝有些失望,沈立作為太上皇的錢袋子這幾年可謂如鯁在喉,如果他能主動從太上皇那邊投入他這邊,皇帝何至于如此被動呢?
不過其能夠響應(yīng)新政也算好事一樁,云竹如何作到的也令他好奇:“你是怎樣敲打了他?”
“揚州那事兒還沒完呢!”
云竹冷笑道:“良民走失,他們居然推給山賊……賊寇有什么理由避人耳目拐走良民?還說是邪教復(fù)辟,這幫廢物為了交差真是什么都敢想。”
“慎言!”
揚州去年失蹤的人口到現(xiàn)在仍未尋回,地方上的折子也多有自相矛盾之處,看出這點并不難,但此事詭異,而且丟幾個人對皇帝來說其實無關(guān)痛癢,因此起初他并不想深查。
當(dāng)然如果云竹有了線索,而且與沈立有關(guān),此事就不再是僅關(guān)乎幾個小民,皇帝也不介意過問:“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還未查明,但此案與另一樁命案有關(guān),父皇恕兒臣此時不能言明,因為還缺一個重要證人?!?p> “是誰?”
云竹道:“此人是揚州知府衙門里的一個從事,本來齊三已經(jīng)把他捉住,但卻莫名被他走脫了。”
一個普通人,能在鎮(zhèn)撫司的眼皮底下逃脫,任誰聽來都覺得荒唐。
皇帝怒道:“以齊三的身手和鎮(zhèn)撫司的管制,居然還能讓人跑了,這是瀆職之罪!”
“父皇息怒,依兒臣看來,那人并非主動逃離,他也斷然逃不出去,而是與揚州那些士民一樣……失蹤了?!?p> 皇帝細(xì)視低眉順眼的云竹,仿佛要看出她心中所想,良久后才說道:“此事就交于你來查明,盡快?!?p> “遵旨?!?p> “第三件呢?”
兩件外事回完,就該輪到都中的事情了,云竹臉上也帶上了幾分饒有興致的笑容。
“父皇,年后各椒房歸省,不知圣意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