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思聽哥哥介紹完袁子芊的情況后,急不可待地走上二樓,那里是袁子芊的閨房。女孩的臥室原來在頂層三樓,為了照顧女兒方便,袁道安把她安排在二樓、父母臥室的隔壁。此時,袁母在自己的房里呆坐著,保姆衛(wèi)姐在一旁照看。衛(wèi)姐在袁家也算老資格了,袁子維兄妹倆就是她一手帶大的。
看樣子,袁家人還需要她繼續(xù)“帶”下去。
子芊姑娘的臥室外,有個近百平米的寬大的露臺。沿著露臺的邊緣,擺著一排盆景花卉。和媽媽一樣,女孩也安詳?shù)刈诼杜_上的一把椅子里,旁邊站著貼身的使女小黎。袁子芊用木頭一樣無神的眼睛看著同樣無神的天空里走過的浮云,偶爾低頭扯兩下花盆里的枝葉。她的面前擺著兩盤水果,已經(jīng)蔫了,大概放了好幾天。家里人也懶得換,反正她也不吃。
半個多月前的車禍之后,袁子芊經(jīng)過王道的蓮山醫(yī)院最優(yōu)秀的專家會診,終于在第四天上午醒來。醒了雖然醒了,但這丫頭對任何人、任何事物,甭管遠近親疏,一概不認識。
今天,女孩依然這樣,對高思等人的來訪視若無睹。在高思走進二層閨房的時候,袁子芊始終半仰著那個曾經(jīng)無比精巧靈動的小腦瓜,默然地看著灰蒙蒙的天空和灰蒙蒙的流云。
短短幾分鐘的海水浸泡,使袁子芊和高思之間隔了一層無法逾越的蔽障。
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
頑皮、乖張、聰明、敏感的女孩,如今成了徹徹底底的傻丫頭。
窺甲的另一邊、高家地下室里的生物人高思,抹了一把噙在眼底的淚水。女孩越是這樣,高思的心里越是痛楚、疼惜。好在低迷了幾天之后,如今的高思已經(jīng)漸漸接受了袁子芊的現(xiàn)狀。幾天前,他對高遠說:無論怎樣,他將陪伴袁子芊直到生命的盡頭。
高遠搖搖頭、又點點頭,對此他不知如何作答。
此刻,高思的窺甲走到露臺上,蹲下,把袁子芊的手貼到自己的臉上。對方微微低頭瞥了一眼這個曾經(jīng)朝夕相處的大男孩,目光空洞,神色茫然,仿佛透過高思的臉、望著他后面的東西。高思的內(nèi)心翻江倒海般痛苦地糾結(jié)著,卻因有旁人在場不便表露。他把帶來的一束鮮花插在桌上的一個花瓶里,輕輕地擺在袁子芊面前。
面對在這個深秋時節(jié)依然怒放的鮮花,袁子芊先是一愣,隨即一把將花瓶推到地上,仰頭大笑。
這笑聲,無憂無慮又讓人毛骨悚然。既像兩三歲的孩子,又像走上刑場的死囚。
高思頹然地嘆了一聲,幫著小黎收拾起地上的花瓶和花束,坐到女孩對面的一把椅子里。
在袁子芊的面前,男孩默然地看著對方,邊看邊回憶著過往。對面的袁子芊、高思全部身心所系的女孩,只是瞥了一眼小情郎,“嘿嘿”一樂,把眼睛移向遠處。高思握住她的一只手,用拇指反復摩挲著她綢緞一樣的手背,兩人一同向窗外看著。
不知什么時候,高遠、周嵐和高美杉也來到了子芊姑娘臥室的門口,遺憾又惋惜地看著露臺上的兩個人。高遠向周嵐使個眼色,他倆離開房間、走向樓下。高美杉噘著嘴看著前面的高思和袁子芊,執(zhí)拗地留了下來。
使女小黎見高思和袁子芊坐在一起,知趣地退下。高思握住袁子芊的手,嘴里喃喃地絮叨著:“怨我、怨我,這事兒都怨我……”
“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門口的高美杉走向高思,打抱不平著:“房子是她哥哥蓋的,派對是她哥哥邀請的,車子是別人撞的,你咋全攬自己身上了?別忘了你也是受害者,沒讓他們賠錢就不錯了!”
高思抬頭,剛要呵斥這個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妹妹,又覺得場合不太適宜。他強壓火氣,低聲道:“你怎么這么說話?也不看看現(xiàn)在什么時候?她都這樣了……”
“自作孽,不可……”
“你?!你……出去!”
高美杉見高思真地火了,沉默了兩秒,恨恨地“哼”了一聲,摔門離開,去到底層。樓下,袁道安默不作聲地靠在沙發(fā)里。老人心里很難受,這個自不待說,但作為當家人、作為企業(yè)家,有些事必須藏在心里使勁壓著,多難受也要壓著!
高美杉走到袁道安對面的一支沙發(fā)坐下來,滿臉的不樂意。
“干嘛不再請個保姆?衛(wèi)姐能忙得過來嗎?”周嵐看了小姑子一眼,問袁道安。
“請了,就呆了一天人家就走了。子芊不習慣生人在她旁邊,她從小就是衛(wèi)姐帶大的,身邊不能有生人。那個小黎來了一年多了,兩人還算熟絡,否則也不行?!?p> “她這樣的能分出什么生人熟人?”高美杉冷不丁地開口。
“美杉!”高遠急忙喝止妹妹。
袁道安慘笑一聲:“咳咳,我也奇怪啊。唉……這個家,唉,唉!”
高遠坐到袁道安身邊,握住老人的一只手:“警方那邊還沒有消息?我是說,那個開車的警察,好像叫阿來吧?”
“沒有。我問過雷局長好幾次了。他們就說阿來死了,淹死了,但是人找不著……咳!現(xiàn)在說這個還有什么用?他是活是死,我的家也就這樣了!”
這件事確實有點兒蹊蹺,高遠心里想。他雖然比高思大很多,但心思卻沒有弟弟那么復雜多疑,對很多事情的理解都是囫圇吞棗,除非自己最擅長最熱心的神經(jīng)醫(yī)學。他覺得事情蹊蹺,也是從高思那兒聽來的:為什么尸體不是肇事司機、為什么袁子維突然地離奇死亡、為什么警察阿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為什么護士小谷也死了?
這些,都是這幾天、包括剛剛,高思對他說的疑問。
現(xiàn)在,高遠看看袁道安,陪著老人長嘆一聲。隨后,他吩咐妹妹上樓去看看高思,接著又叮囑周嵐同去:“你盯著點兒她,省得她犯渾。沒什么事兒就叫高思一塊下來,時候也不早了?!?p> 姑嫂相繼離開了一層的客廳,此時,高遠才似乎經(jīng)過很長時間的深思熟慮、終于鼓足勇氣似地對袁道安說:“那個……袁老,或許,我這么說可能有點兒冒犯,但也不失為一個辦法……”邊說,高遠的眼睛邊向樓上瞟著,那意思是下面的話題沒必要、絕對不可讓別人知道。
老袁抬起頭,等著高遠的下文。
“您……有沒有想過……給子維做個窺甲?”
“窺甲?”袁道安好半天沒有說話。他嘴里反復叨念著這個詞,后來總算明白了高遠的意思。老袁望著門外蕭瑟的庭院和在院子里清理雜草的幾個工人,咬著嘴唇,閉著眼睛,半天之后才緩緩道:“這東西,我倒是聽說過,據(jù)說禁止使用。不過……唉,即使真能做,又有什么意義?跟看影像有什么不同?”
“當然不一樣了……”高遠正要說下去,樓梯那邊傳來了高美杉的腳步聲。他趕緊中斷了談話,略帶歉意地對袁家老人說:“袁老,公司有點兒事,我們先走一步,改天再來看您。您多保重!”
從袁道安家回來,高思的窺甲一如既往地坐在“老地方”、地下室的那個儲物間里。隔壁的工作室里,高思本人則卸下身上的裝備,回想著此前在袁家看到一幕幕,滿腹的憂愁和哀傷。他沒有吃午飯,甚至連晚飯也省了,“沒有胃口”,他對前來送飯的高遠說。高遠明白弟弟的心情,不好再勸,獨自離開。
或許,讓他沉寂兩天就沒事了。高遠邊走邊心里說。
話分兩頭。這天晚上,位于G5市中心西部、威山路北側(cè)的一座巨大的鴿寨的頂層,閃爍著高遠神經(jīng)醫(yī)學研究所招募手術(shù)志愿者的霓虹廣告:只要去做,總不會晚。這座鴿寨是G5規(guī)模最大的鴿寨之一,一萬多個形形色色的人生活其中。黑漆漆的破敗的外表、凌亂骯臟的過道和走廊、油膩膩黏糊糊的墻壁,到處彌漫著既困乏又亢奮的氣味,每扇門的后面,似乎都躲藏著一雙或者幾雙滿含嫉妒和貪婪的眼睛,獐頭鼠目或者空洞呆滯的軀殼往來穿梭著,湊成這座鴿寨五色斑斕又危機四伏的另類世界。
每天晚上,威山路這座鴿寨的地下兩層,總是傳來不絕于耳的陣陣喧鬧。
這里,被分割成近百個大小不一的房間,每個房間的中央都擺著一張濕呱呱的吧臺,上面是廉價的酒水和即將霉變的零食,房間四周的墻壁上掛著一圈、若干塊五顏六色的屏幕。
這里,賭場的每個房間里,墻壁四周擠滿了來自城市各個角落的賭徒。他們面對著墻壁上的投影屏幕,忽而死一般地寂靜,忽而詐尸一樣地癲狂,那喊聲震得整座鴿寨都顫三顫。房間外,屎一樣的暗黃色燈光在逼仄的走廊上眨著眼睛;墻根的酒瓶、魚骨、筷子、刀叉甚至衛(wèi)生紙、避孕套等垃圾隨處可見。
避孕套?這里是G5最為烏煙瘴氣的地方,也是男性最為集中的地方。。大家看盤、下注的間隙,所以比利早就達成了“合作協(xié)議”:由比利定期往這邊輸送娘們,供賭場的客人解乏;比利那邊也不會白忙乎,每到月底會收到煙槍打過去的一筆款子,美其名曰
眼下,在賭場的一個衛(wèi)生間里,老子都拉不出來了!”。
賭場一層入口外邊,人高馬大的刺客帶著大鳥等弟兄來回溜達著,倒不是防備警察,因為賭場這樣的買賣在G5是半公開的,只要按月繳費就行。他們主要是站在那兒攬客。
今天晚上恰逢周末,所以閑人很多。當然,對于G5來說,差不多一半以上都是閑人。那些住在本地或者從其他地方“慕名而來”的單身漢、無業(yè)者、小白領、小企業(yè)主、小,甚至剛從路邊兒撿到幾塊錢的流浪漢,在太陽落山的時候就開始往這邊涌來。大家仿佛都約好了一樣,不到半個時辰,就把賭場擠了個水泄不通。
是那些喜歡撞大運的不安現(xiàn)狀者的最愛。墻壁四周的大屏幕上,播放的正是這些比賽的場景和實時數(shù)據(jù)。屏幕周圍,一眾賭棍都仰著頭、張著嘴、揪著心、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前方。
主要靠從贏家身上抽水盈利。甭管贏多少,贏一毛也要抽?!八帧苯y(tǒng)一為8%。這個抽水在如今的行情下,算是中下等。不過集腋成裘,幾年下來,一伙已經(jīng)掙得眉開眼笑,還在其他地方開了,但威山路這邊始終是。
此時已經(jīng)晚上9點,再過一個小時就到宵禁了。吆五喝六聲混雜在烏煙瘴氣里,預示著又是一個豐收夜。門口的刺客和大鳥滿足地對視一眼,熄滅煙頭,打算攬客到此為止,趁著宵禁之前也進去耍兩把。
大鳥剛要關(guān)上厚厚的鐵門,一只大手擋在他面前,是丁探長。
托馬斯劉
袁子芊成了徹底的傻丫頭,袁家也漸露衰敗的苗頭,但威山路那邊、煙槍的賭場卻生龍活虎、熱鬧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