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禪衣很想回到剛剛那個夢里去,哪怕只是做一個真正的癡傻兒也好。
可是她不知道怎么回去,如果昏迷就可以,她明明就在昏迷著。如果非要瀕死才可以,她又如何能用這半透明的靈魂,去殺死病床上那實實在在的身軀?
現(xiàn)在她只能站在自己的身軀旁,無能為力的望著。
她的軀體雖然平靜的躺在病床上,可她軀體所承受的病痛,卻傳遞到了她的靈魂里。她只能縮在病房的角落里,安靜的靠坐在墻角。
她有些希望剛剛離去的醫(yī)生,能回來拔掉她的呼吸機,讓她安安靜靜的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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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六歲的小沙彌扯了扯身旁釋安大師的寬大廣袖,滿是不解的問道,“言王府的那個小娃娃,真的能救我嗎?”
從跟著師父走出護國寺開始,他就一直想問這個問題了。平日里師父總不讓他出寺,今日卻一反常態(tài)的主動牽著他出了寺。
師父說今日是他的救贖出生的日子,所以帶他去認個門。他聽不懂,只會亦步亦趨的跟著師父往言王府走去。
他所熟知的一切,都是師父教的。師父有時候說的十分深奧,有時候說的又十分淺顯。所以有時他聽得懂,有時卻不。
他知道他不單單只是一個法號未有塵的小沙彌,他還是魏國的太子。他不知道什么是太子,他做小沙彌做的已經(jīng)足夠開心了。
師父說,他命中注定會成魔,唯一能改變他命運的人就在這周國。所以他一出生就被師父帶來了周國。
師父還說,他的母后生他的時候難產(chǎn)死掉了。
他的父皇很愛他的母后,所以他一出生,父皇就立他做了太子。但父皇也因著母妃的死,而有些恨他,所以沒有絲毫猶豫就讓師父抱走了還在襁褓之中的他。
他問師父,什么是魔?師父說,那些會不擇手段不計成本的去滿足心中無窮黑暗欲望的人,就是魔。他并不覺得他會成魔,因為他沒有什么欲望,更別提黑暗欲望了。
師父說,希望他不要去埋怨自己的父皇,他的父皇只是太愛他的母妃,所以才送他離開的。父皇的后宮沒有佳麗三千,從來都只有他母后一人。
他問師父,什么是愛?師父搖了搖頭,思量了許久,最后才說,你還小,等你長大就會懂了。
他又問師父,那你已經(jīng)長大了,你懂了嗎?師父瞪了瞪他,才氣哼哼的說道,阿彌陀佛!佛曰不可說!
他猜師父也不知道什么是愛。
他每次問到師父回答不了的問題時,這個外人眼中的得道大師總是會像個賴皮的小孩一般,捋著胡子說道,阿彌陀佛!佛曰不可說。
師父總是不讓他出寺。
他知道是因為他的左眼,他左眼的瞳孔天生便是紫色的,所以他總是戴著一只烏黑的眼罩。他只有在護國寺的后院時,才會取下左眼的眼罩。
他總是聽師父的話,無條件的去相信師父。所以師父說今日在言王府出生的小娃娃會是他的救贖,盡管他不懂,他也依然信著。
“未有塵,她若愿意,她便能救天下蒼生?!睅煾溉嗔巳嗨墓舛d禿的小腦袋,目光繾綣的望著他,語重心長道,“她若……罷了罷了,天機不可泄露,全看你自己的造化啦?!?p> 未有塵撓了撓剛剛被師父摸過的頭頂,有些懷疑的看了眼釋安大師。
師父不懂裝懂的時候都會說,佛曰不可說。怎的今日又多了句天機不可泄露?師父他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呢?
未有塵不再去深想。
像師父說的,萬般皆是命。所以想與不想,該來的總會來。那么他又何必自尋煩惱呢?
未有塵看了看山間已成余暉的落日,有些開心的想著,這個時辰回寺里,師兄們一定都做好了齋飯。
不知道今日的齋飯會是大師兄虛塵做呢,還是三師兄無塵做,只要不是二師兄空塵,那他都能吃好幾碗飯。
護國寺是座很大的寺廟,可里面的和尚,卻只有他們師徒五人。想來護國寺出家的人其實不少,甚至有些是京都有頭有臉的富家子弟,因為一時的求而不得而來。
可師父只是淡淡的掃一眼,便會拒絕道,“你塵緣未了。”或者是,“你與佛無緣?!?p> 未有塵經(jīng)常會想,自己來到這護國寺,做了一個什么也不懂的小沙彌,是不是就是師父所說的,與佛有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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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禪衣依然一動不動的縮在ICU病房的墻角里,她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
這間單人的ICU房間里沒有窗戶,她看不到晝夜的變化,只看到來查房的醫(yī)生有兩批,兩批人都進來過三次。
醫(yī)生們進來后,只會說些她聽不懂的話,然后就離開。
她有些害怕,她會不會就這樣被困在這個病房里十三年?
躺在病床中央那沒有了靈魂的軀殼,還在動也不動的沉睡著。不知道是不是醫(yī)生給她的軀殼打了止痛藥,她已經(jīng)不再感覺到疼痛了。她不明白,她都沒有錢了,為何醫(yī)院還沒有放棄她。
她的父母一定不會將她的錢拿出來填她這個無底洞,父母的口袋,于她而言就只是個只進不出的黑洞。哪怕是一時良心發(fā)現(xiàn),也絕不可能讓她住在這么奢華的單人ICU里。
護士又進來給她換針了,護士哼著小曲,眉眼彎彎的走到床前,卻又在看了她一眼后臉色大變。
言禪衣看到護士火急火燎的按響了墻上的紅色急救按鈕。
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便想上前去看個究竟,卻只是邁出了一步,腳下的場景卻又像是過眼云煙般消失了。
她又來到了那間古色古香的院子里,身上的病號服也變成了一條粉色的輕紗羅裙。
院子里一棵巨大的桃樹,桃花開的正好。有春風(fēng)將粉色的花瓣輕輕吹落,散落在樹下的一把小小的躺椅上。躺椅上躺著一個梳著雙丫髻穿著粉色羅裙的小丫頭,看起來不過三歲左右。
小丫頭目光失焦的躺在那把小小的躺椅上,面無表情的看著一片片粉色的桃花瓣,墜落在她的眼前。
“小姐,今日是你的生辰所以午膳咱們要去韶華苑和王妃一起吃噢!”阮嬤嬤剛剛整理完大小姐的床榻,正從廂房里走了出來,“王妃親自給你做了面條,還給世子燉了牛腩呢!”
躺在躺椅上的小女孩一丁點反應(yīng)都沒有,直到阮嬤嬤走到躺椅跟前拉她,她才順著阮嬤嬤的力道,從躺椅上站了起來。
言禪衣剛剛還在慶幸著回來真好,卻沒想到,自己被困在病房里不知時光顛覆,這個女孩已經(jīng)三歲了。她漂浮著,跟在阮嬤嬤和小言禪衣的身后,一起往王妃所在的韶華苑走去。
還隔著老遠,言禪衣便看到了王妃正伸長著脖子,在院門口張望著。
三年不見,王妃依然是那個美艷又端莊的婦人,只是面色并不比當(dāng)初生產(chǎn)后好多少。眼下依舊有著烏青,臉色蒼白,比宣紙也好不了多少。
“禪兒!”遠遠的看著阮嬤嬤牽著小言禪衣過來,王妃就立刻迎了出來,有些激動的蹲下身來拿起手中的絲帕,便對著小言禪衣的臉輕輕的擦拭著,“一年不見你長高了這么多,可看著怎么瘦了不少。禪兒,母妃好想你?!?p> 王妃邊說著邊抱住了小言禪衣,似是想將小言禪衣抱起來,卻是踉蹌了一下,又有些難過的放下了小言禪衣,眸中又隱隱涌上了淚意。
“王妃您身子不好,就不要操勞了,在院里等老奴帶小姐過來不就好了?!比顙邒呱斐鍪秩ヌ摲隽送蹂话眩行┬奶鄣拇蛉さ?,“小姐不是瘦了,是抽條了,沒了嬰兒肥,是不是越來越像王妃您了?”
“多謝嬤嬤替本妃照顧禪兒了。”王妃一邊說著一邊拿著絲帕輕輕的擦拭了一下自己的眼角,滿是感激的看著已經(jīng)鶴發(fā)叢生的阮嬤嬤,“本該讓嬤嬤享福了,卻又還要替本妃照顧禪兒……”
“這都是老奴該做的,王妃不必介懷?!比顙邒邜蹜z的摸了摸小言禪衣的腦袋,滿是慈愛的笑道,“要是身子骨爭氣,老奴還想做小姐的陪嫁嬤嬤呢。”
阮嬤嬤是王妃的陪嫁嬤嬤,原本是王妃娘親的陪嫁丫鬟。
三代主子都待她極好,原本王妃的娘親就想送她去成家嫁人,是她自己選擇了做王妃的陪嫁嬤嬤。王妃出生之時,她也才十四歲,她看著王妃出生,看著王妃長大,看著王妃嫁人,又看著王妃生兒育女。
說句大不敬的話,在阮嬤嬤的眼里,王妃就像她的親閨女,而這小小的言禪衣,就像是她的親外孫女。
小言禪衣被王妃和阮嬤嬤拉著走進了韶華苑里,蘇曼姝一直拉著小言禪衣的手不曾松開,好像怎么看也看不夠似的。
自從她生下小言禪衣之后,整個月子里沒有一天不是淚流滿面的,因此而落下了月子病,身體越發(fā)的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