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睡下,平嫣離開山洞,一會兒抬眼遠眺,一會兒俯身查看有沒有什么可用的植被,時不時還趴在地上聽聽聲音,全然一副戰(zhàn)備的警戒之狀。直到午后,發(fā)現(xiàn)周邊并沒有什么異樣,平嫣才回到洞內(nèi)。
冷寰宇和她離開時一樣,依舊閉目側(cè)躺著,平嫣走近才發(fā)現(xiàn)他的身體微微發(fā)顫,立馬伸手去摸他的額頭,滾燙的觸感讓她猛地瞳孔一縮。
“你發(fā)燒了,”平嫣一邊說著,一邊撤下一塊裙邊沾了些將融未融的白雪,敷在他額頭上,“感覺冷嗎?”
冷寰宇顫巍巍地點點頭。
平嫣為他裹緊披風,抱住他的上半身,不斷地搓著他的雙臂,“我在周圍又找了一遍,實在是沒什么能用的外傷草藥。你現(xiàn)在的情況也不能再挪動,頭兩天比較兇險,寰宇哥哥,只有你自己扛了?!?p> “疼…”
“我知道。”
“跟我說說話吧。”
“好,想聽什么?”
“想聽你來千蘭之前的事,如果那些過往太沉重,你把它們都壓在心里早晚會把自己壓垮的。我現(xiàn)在腦筋不太清楚,不會記得你說過什么,就當我是塊石頭,跟我講講吧,好不好?”
平嫣的手停頓了片刻,隨后又繼續(xù)為他輸送熱量,“寰宇哥哥當真想知道,說說倒也無妨。”
二十二年前,伊格去往炎玨趕考,途中路過蛟鎮(zhèn)周邊一個名叫梟炙的村落,在那里遇到了一對留他過夜母女,就是在這不到一天時間內(nèi),伊格與那家名喚古雨的女兒一見鐘情,并約定不論科考結(jié)果如何,伊格都會回來與她成親。
那年的科考可謂人才濟濟,伊格自小熱愛讀書,卻天賦平平,科考水平不過爾爾,最終毫無懸念地落榜了。沒有彩禮,沒有婚禮,只有一句“為卿翻越千重山,惟愿護卿一世安”的虛幻承諾,兩人便拜了天地。
一年后,名字取自這句話的伊世安出生在這個不富裕,甚至可以說貧極的家庭里。
最初的兩年,世安的外婆加上娘親兩人耕種,還可勉強支撐這個四口之家,可到了第三年,外婆病逝,只剩母親一個人負擔著一家人的吃喝,除了讀書什么都不會的伊格以及年僅兩歲的伊世安并不能給予母親任何幫助,古雨的壓力陡升。好在母親勤勞又能干,再加上隔壁大娘偶爾的幫襯,一年餓肚子的時候也不算多。這樣困苦的日子讓小世安十分早熟,四歲時便已經(jīng)可以隨母親下地,雖然效率不高,但多少也能分擔一點,讓母親很是欣慰。
六歲那年,母親懷了弟弟,直到即將臨盆都還在收小麥,最終累倒在田里。世安一路狂奔叫來父親,一起將母親抬回了家,鮮血浸透了所有的被褥,血泊中的母親給世安留下了最觸目驚心的場景。父親跑遍了梟炙村,由于家里拿不出錢,沒有一位接生婆愿意前來,鄰居大娘從田里趕回時已是來不及。
秋收的季節(jié),母親連帶著還未出世的弟弟一同歸西,家里唯一的支柱,轟然倒塌。
父親一時間仿佛失去了一切,不看書也不寫字了,直到母親下葬后很久都沒能緩過來。其實世安比伊格更加悲痛欲絕,看著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曾經(jīng)終日與文字為伴的父親,她想不到還能靠什么活下去。好在鄰居大娘不忍看著她就此沒了生的希望,在時間和體力允許的情況下,幫著她一起打理娘親剩下的田地,加上小世安聰明勤奮,靠著那一畝三分地,風調(diào)雨順的年歲也能將將糊口。
三年后,世安九歲那年的炎夏,連著三個月滴雨未下,龜裂的土地上連雜草都難以生存,除了家中余糧充足的富戶,其他人都遭了難,待到秋收時,大旱的光景幾乎讓所有農(nóng)戶顆粒無收,整個村落餓死的餓死,逃難的逃難,只留下不足半數(shù)的人家。世安每日同難民搶著挖樹根野菜果腹,直到挖無可挖,眼看著就要挺不過這場天災了。
朝廷派來的賑災銀兩和官員直到即將入冬才到,派粥的草棚外排起了長長的隊伍,連著領了幾天,派粥的官員突然改了規(guī)則,聲稱因為賑災糧短缺,一人一日只能領到半碗粥。要知道,那種濃稠度的粥,兩碗都未必能果腹,一日半碗的量,就只能等著慢慢餓死。
輪到伊格和世安時,父女倆各自捧著半碗稀粥看了看對方,誰也沒喝。
“知道嗎?看著父親瘦骨嶙峋的樣子,我想到的卻不是心疼,而是如何能讓他將粥讓給我喝。九歲的我,是不是很陰暗?”平嫣望著山洞口,思緒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一日半碗,我們早晚會一起死。后來,我無意間注意到一位一直在觀察難民的官員,他長相俊朗,風度翩翩,面上始終帶著若有若無的微笑,像一個平易近人的大哥哥,在一眾難民中顯得十分耀眼。他正凝神望著身邊的一個鄉(xiāng)親,順著他的目光,我看到那位鄉(xiāng)親將自己的粥倒給了他的兒子。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鬼使神差地將我的半碗粥倒進了父親碗中。就是那個決定,改變了我的命運?!?p> 當天傍晚,那位大哥哥派人來,將他們父女倆帶走了,一同被帶走的還有那對鄉(xiāng)親父子。從彼時起,世安再沒見過他們,她和很多未曾謀面的女孩一起被送進了尤府后院,那是一個坐落在容赤都城炎玨城郊的富麗府邸,從此有了固定的居所和食物。
世安是在近一年的做工、挨罵、繼續(xù)做工、時不時挨打的過程中才慢慢知道,尤府的主人是一位名叫尤理的大人,職位雖不高,卻年紀輕輕家纏萬貫,后院佳麗無數(shù)。而她們這些還未長成的幼女,是以尤理童妾的身份進府的,幼時充當婢子差使,長大了便侍奉大人。
那些姨娘和小妾對普通的婢子倒還有幾分大戶人家的風范,偏偏是這些眼下稚嫩,要不了幾年便會出落得如花似玉,分去自己丈夫?qū)檺鄣耐?,最讓她們恨得牙癢癢,加上尤理三五個月都未必去一趟后院,打了罵了傷了也無妨,童妾的處境有多艱難便可想而知了。
起初,能吃飽穿暖的日子讓世安感到慶幸,雖然每日的活計讓她們疲憊不堪,但至少她能活下來了,活著就是她最初的愿望。一年后,一個同為尤理童妾的女孩,因為打翻了玉盞,被新入后院的妾室狠狠鞭笞,本就身嬌體弱的女孩隔夜便徹底沒了氣,人命關天的大事,尤理居然沒有對此做出任何回應,仿佛默許了妾室的行徑。此事一出,姨娘和小妾更加肆無忌憚,對童妾們動輒打罵,甚至以生死相脅。
十六歲精靈鬼
尤府往事總共三章,嫣兒口述兒時的經(jīng)歷,意在告訴冷寰宇她遠比想象中復雜陰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