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號這天,一家人早早來到診室外,作為2號就診者,唐曉雯沒少緊張,手心里全是汗,雙腿直哆嗦。此時醫(yī)生還未上班,門口只有四個人,除了唐曉雯一家以外,只有一位肝癌晚期的老大爺,說是為找蔣醫(yī)生手術而來。
剛和大爺聊了兩句,一個走路帶風的男人迅速進入診室,年齡大約四十歲,身材精瘦有力,身上的白大褂快要“迎風飄揚”。
“蔣醫(yī)生您來啦!我上次來過,回去和家人商量一番決定辦理入院!”老大爺一見到蔣醫(yī)生,立刻起身緊隨其后,臉上帶著一種怕被拒絕的諂笑。
唐曉雯隨眼看去,心想:這醫(yī)生真這么好嗎?
幾分鐘后老大爺拿著入院證興高采烈離開診室,三人緊接著入內。
唐曉雯簡單描述就診經過后,蔣少蘭一拍腦門,想起什么說:“哦,你就是小葛搞成大出血那個?可我記得是個男孩子呀?嘶誒…難道有兩個?不對呀,這么傻的錯誤他不可能連犯兩次!你是不是光華的學生?”
“是的?!痹俅螐臋嗤<铱谥新牭健板e誤”兩字,唐曉雯對自己的遭遇更是恨得牙癢癢,她沉住氣,想著從哪兒跌倒從哪兒爬起來,說不定這一次就是光華糾正錯誤的轉機。
蔣少蘭再三琢磨,總覺得唐曉雯的病歷耳熟能詳,撓撓耳朵問:“你認識林羽嗎?那小子出國在外還打電話問我這種病的治療進展,他該不會是幫你問的吧?”
“誒?這我不清楚,但我們確實認識?!弊詮奶茣增Q定暫緩MDT,她和林羽許久沒聯絡,沒想到林羽竟然還在尋找方案。
“那應該就是你吧,你這病只有我能治,這是入院證,現在去辦入院?!?p> “?。俊碧茣增@訝地正襟危坐,“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這么快入院我有點害怕?!?p> “怕什么?”蔣少蘭抄起雙手,翹起二郎腿問。
“我怕穿刺,上次大出血留下心理陰影,我擔心又來一次?!?p> “上一次小葛冒冒失失穿了沒堵導致出血,我們不會,我們會在穿刺孔安個小東西把孔堵住,這樣不會流血?!?p> “哦,那這種手術得做幾次呢?”
“每個人不一樣,你這又大又復雜,一次肯定不行,保守估計得四、五次,效果因人而異,而且胸部這塊可能還得做胸腔鏡,得找胸外再問問?!?p> “胸外?”
“是啊?!?p> “那…那這個手術安全嗎?”
唐曉雯一臉真誠,希望得到肯定的回答,她再也不想經歷任人宰割的痛苦。
誰知,這一臉真誠看在蔣少蘭眼里倒成了不信任,二郎腿不停抖動,一臉不屑地回道:“沒有什么治療是百分之百安全,大小手術都有風險,只不過看技術,全國我排第二沒人敢排第一,你要不信就找別人去?!?p> 趾高氣昂的語氣讓唐曉雯一家不知所措。于他們而言,每一個問題都是一道保險杠,曾經對光華百般信任,可信任并沒有換來好的結果,如今多問一句卻被醫(yī)生以這種態(tài)度回懟,這令唐曉雯心生怨氣,恨不得甩頭走人。
夏麗紅按住女兒肩膀,堆笑道:“蔣醫(yī)生,我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上一次確實太突然太可怕,所以想多問問,如果安全我們立馬入院?!?p> “呵,這誰敢打包票?她的病這么復雜,治療當時不出血也不能保證術后不會,藥物作用于血管組織,我們堵住穿刺孔但誰敢保證術后血管不會因為藥物而潰爛?況且藥物本身有很大的副作用,全看醫(yī)生對劑量的把控。要不你們去問問胸外,反正介入也不一定治得好?!?p> 空氣里火花四濺,一邊揚起下巴游刃有余,一邊沉默不語強忍怨氣。
幾秒后,唐曉雯冷冷地說:“我就是不想做手術才找您問問?!?p> “那不然你把住院證拿著,回家想想,反正我不著急?!?p> 蔣少蘭咄咄逼人的態(tài)度讓唐曉雯一家碰了一鼻子灰,三人忍住怒火離開診室。
然而生氣歸生氣,最后的押注就這么輸了,下一步怎么辦?硬著頭皮回去?還是頭也不回繼續(xù)霧里尋路?夏麗紅猶豫不決。
“住院證我拿上了,你打算入院嗎?”她問。
“哎?!碧茣增┏林氐貒@氣說,“如果他的技術真那么好,應該找他才對。但是,但是就那態(tài)度太讓人氣憤,好像我的命不是命一樣,我就一試驗品,成功就是他們的功勞,失敗就是順理成章!媽,我不想讓這樣的醫(yī)生治療,我怕,他賭技術我賭命,毫無保障?!?p> “嗯,我也有這種感覺,那…現在怎么辦?去帝都嗎?”
夏麗紅的提議讓唐誠和唐曉雯陷入沉默。這幾天她一直和帝都親戚聯系,原本以為只需等待蘇夢清回話即可,沒想到蘇夢清果斷建立微信群,將兩地親戚聯系在一起,有事好商量。帝都親戚打從收到唐曉雯生病消息的那天起,已經兵分幾路打探就醫(yī)途徑,但因為不確定就診方向,他們只能從外科入手遍地尋醫(yī)。
“媽,我們真要去帝都嗎?”
“你來決定?!?p> “他們有消息嗎?他們找到醫(yī)生沒?”
“聽說有個外科醫(yī)生想讓你過去當面看看?!?p> “外科?”
“嗯,普外,是你帝都小姨父打聽的,據說是全國知名專家,技術堪稱一流。不過對方說沒見到本人,不好給方案?!?p> “普外的話只能手術吧?”
“我覺得應該盡早手術,腫瘤醫(yī)院的醫(yī)生說得那么詳細,拖得越久手術越麻煩。假如有醫(yī)生愿意給曉雯做手術,那就盡早過去,早手術早安心!”唐誠說得堅決果斷。
唐曉雯琢磨著不知如何是好,進退兩難。
不過,當隔天收到齊楚瑜的結婚照后,她瞬間下定決心。照片里的朋友越發(fā)美艷動人,幸福的笑容令她又嫉妒又羨慕。她不愿意繼續(xù)等待,想找一條活路拼一拼,決定向領導請假。
唐曉雯即將外地就醫(yī)的消息很快傳遍科室,一些人震驚,一些人關心,還有一些人像得到一個大瓜吃得噴噴香。每天都有人問她緣由。
“不是做了手術嗎,為什么還要做?”
“難道休息三個月你沒治療嗎?”
唐曉雯只能苦笑著一遍又一遍解釋,一次又一次回憶死亡經歷。
“沒有,我只是剖腹止血,什么都沒做?!?p> “沒有,我還沒接受任何治療?!?p> 她心里百般難受又無可奈何,這是同事的關心,自己應盡量配合。
某一天,徒弟毛毛拉住她,神情嚴肅而緊張。
“師傅,你真打算接受手術嗎?”
“嗯。”
“為什么?不是說手術挺危險嗎?光華不給做,你干嘛非得跑出去做?”
唐曉雯低下頭,抿抿嘴唇,擠出一絲傷感的微笑說:“毛毛,你知道那種背著炸彈的心情嗎?隨時可能爆炸,隨時可能閉眼。我現在最幸福的事,是睜開眼能看見第二天的太陽。”
毛毛頓時凝噎。
“現在的我,只是一個人生觀察者,沒有辦法做任何事,只能看著別人生活。別人哈哈大笑,別人生小孩,別人吃美食,別人逛街旅游,都刺得我眼疼,但我只能看著,這就是平常生活,但我沒有權利生活。”
冰冷徹骨的告白令毛毛心疼,她張開手抱住唐曉雯,哽咽著說:“師傅,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回來?!?p> “嗯?!?p> “平平安安”是唐曉雯最大的祈愿,但她內心卻總有一種出去便再也回不來的陰暗。
去帝都的日子定在八月十六日。夏麗紅和唐曉雯十五日一大早開始收拾行李。因為手術的具體事宜并沒定下,唐誠留守家中,讓母女二人先行。
蘇家兩姐妹得知此事,毅然決然同行,理由是:“我們去帝都玩兒,走親戚,你們只是順便捎帶?!?p> “謝謝,謝謝?!毕柠惣t感激不盡。
母女倆一共兩個箱子,一個裝衣服和洗漱用品,另一個裝病歷資料。
唐曉雯收拾好衣物后,開始整理雜物。她將化妝柜里的口紅整整齊齊一字排開,將衣柜里的衣服疊得規(guī)規(guī)矩矩,不知不覺中內心盤算著哪些色號適合母親,哪些衣服母親能穿,倘若自己沒回來,這些東西母親能用得著。想著想著,眼淚開始止不住地流,通紅的眼眶被夏麗紅發(fā)現。
“你怎么了?”
“媽…我好怕回不來…”
頓時,母女倆抱頭痛哭。
“瞎說什么!”
“手術難度很大,我知道…剛剛收拾東西時,突然…突然想到這些東西你能用…要是…我不在了…”
“怎么會!傻孩子!”夏麗紅緊緊抓住女兒雙肩,看著孩子眼睛說,“如果手術太危險,我們就不做!總會有其他辦法!”
“媽…我討厭自己胡思亂想,但就是忍不住…”唐曉雯不斷地抽泣。
“別亂想,你就是太閑了才瞎想,我們是去旅游,順便看病?!?p> “嗯嗯,我們去旅游…說不定是這里風水不適合我,去了帝都就能轉運?!?p> 短暫哭泣后,兩個女人又恢復平靜,夏麗紅開始做飯。
冷靜下來的唐曉雯走進書房,翻出一疊彩色信簽紙,挑出一張粉紅色,開始一筆一劃認真書寫,因為是第一次寫“遺書”,短短幾行字歪歪斜斜——
親愛的爸比、媽咪:
當你們看到這封信時,我可能不在這世上了。我很愛很愛很愛你們,能當你們的女兒我很幸福,希望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都能當你們的女兒。你們一定要開開心心的生活哦。
對了,我有三張銀行卡,密碼都是家里電話。
愛你們的女兒
2019年8月15日
寫完后,唐曉雯已淚流滿面,像淋了一場暴雨。聽到父親回家的聲音,她趕緊用衣袖胡亂擦去臉上的眼淚和鼻涕,躲進廁所里,用冷水冰鎮(zhèn)通紅的眼睛。
“曉雯,在干嘛呢?”
“爸,你回來啦!我…我上廁所呢,吃多了在拉臭臭!”
“哦,飯煮好啦,快來?!?p> “你們先吃,我馬上來!”
十分鐘后,眼周的紅斑已經消失大概,只剩眼眶依然紅潤,唐曉雯整理好頭發(fā),對著鏡子笑了笑,一切如常。
“爸,怎么今天才上半天班呀?”
“明天你們出發(fā),我跟同事換了個班,今晚好好弄一桌菜給你們踐行?!?p> “今天表現挺乖呀,唐誠?!?p> “這點覺悟必須有呢!”
一直嫌棄家里太昏暗的唐曉雯,此時無比感謝這昏暗的燈光,讓她紅紅的眼眶能隱藏在這份昏暗中,不被父母發(fā)現。
“謝謝爸,給你一片肉!來,老媽,給你一夾青菜!祝我們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