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見過他的。
新科武狀元身姿挺拔,風華正茂,站在那殿上,豈止一個威風凜凜可言。他想,自己終究是老了。那鬢角的隱隱約約的白發(fā),眼角蓄勢待發(fā)的皺紋似乎可以證明他年華的逝去??蓪嶋H上,尚需等待兩歲光陰,他方才能入而立之年。
八年前,站在那處指點江山,風光無限的人是他,羿國最年輕的狀元,如今最年輕的丞相——嚴堯。是的,他是與紙筆打交道的人,那曾經最不屑于舞刀弄槍的世家嫡公子。
逝者如斯夫,一朝河東,一朝河西!不過八年,重文輕武的羿國早已成為武夫的天下??v為丞相,卻也不過虛名而已,那軍中小小一個千夫長也不曾將他看在眼中。
正思怔著,卻見那挺拔的少年不知何時已來到了他跟前。曾經低他一頭的少年早已高他一頭,只聽少年冷冷道:“我記得你,丞相?!?p> 嚴堯仰頭,卻見少年燦然笑著,如初生的紅日,耀眼而溫暖。他沒想到,一面之緣,少年竟然能記得自己。
“陶煜……”他回以笑容,苦澀味卻瞬間彌漫,似要淹沒他。
“原來,丞相未老!”陶煜言里語外絲毫不掩飾嘲諷之意,“倒是先衰了……”
“可惜可嘆!”少年低頭湊過來,“敢問丞相,未老先衰,沒用錯吧?”
嚴堯扯出一絲笑容,卻防不勝防,皺紋瞬間爬上他眼角,似是為了迎合那句未老先衰。他毫不知情,只禮貌回應,用少年能夠滿意的答案。
半天不得回應,嚴堯抬眸,卻突然被一只大手擋住了光線。還未作出反應,卻已實實在在感受到粗礪的指腹再他眼角輕輕摩挲,癢癢的,奇怪的很。
正欲發(fā)作,少年卻早已移開手指,若無其事說著丞相皺紋多了些。那極速升上來的怒火,猝不及防被冰水熄滅個徹底。
再看向少年,笑得人畜無害,英氣勃發(fā),真真是軍中小將風姿。像只泄氣的皮球般,嚴堯瞬間沒了精神。他簡單給了個敬禮,不想多做糾纏,“若無它事,老夫便先行離開?!?p> 不過二十有八,竟是用了老夫這等自稱。是的,縱橫官場八年的丞相妥協(xié)了。實際上,自三年前開始,他妥協(xié)的次數,早已如浩瀚星辰,難于數清。所以,他又何必在意這一次?
出乎意料,陶煜竟然配合。他回以同樣敬禮,道了句丞相慢走。
……
偌大的丞相府,人卻少得可憐。
坐在亭中,望著云卷云舒,秋風卷落葉,嚴堯不禁追憶起似水年華。
曾經的他是新科狀元,又是嚴家公子,自然是春風得意,意氣風發(fā)。那時,陶煜不過是一個稚氣未退的幼孩,整日舞刀弄劍,小小年紀卻早早有了將軍氣勢。
他想,他應是出于善意的。他不過是路過,隨口留下一句習武無用罷了……他不過是想勸那孩子走上正途罷了……
他本應是沒錯的……可事實卻是他錯了!
啟亓元年,新帝登基,外敵入侵,文弱的羿國如同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一般,節(jié)節(jié)敗退,最終以羿國割地求和收場。從此,舉國崇武,文生被碾壓到泥里,成了僅高于行商者的存在。
他望向那空蕩蕩的主院,眸中不禁泛起了水光。沒錯的,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文人向來多愁善感,悲傷充斥心頭,難不成還不能哭一場?
風頭正盛時,京中女子,他嚴堯是誰也瞧不上的!可僅僅過了三年,卻已是京中女子誰也瞧不上他!快到而立之年,其他人早已享膝下之歡,而他堂堂丞相府,卻連一個正經的女人都沒有。
文人向來好面子,嚴堯也不例外。血氣方剛的年紀,家中無妻無妾,又不得游青樓,嚴堯禁欲多年,卻被外人傳了個龍陽之好的名聲。
可,無權無勢的他又怎能反駁?除了那輕浮的青樓女人能為銅臭愿讓他一嘗朱唇,一枕玉臂外,試問誰愿與他一介被傳有不雅之名的文人交發(fā)結心?
低低的抽泣聲在亭中若有若無,而淚水早已打濕那青色的衣襟。
輕輕的腳步聲頗有節(jié)奏,與這無律的抽泣聲,意料中的對立,卻默契打破相府中蕭瑟的寂靜。
嚴堯慌張擦拭淚水,卻聽那年輕有力的聲音傳來,“丞相怎么哭了?”
他更加慌了!毫無章法地亂擦著,青色的衣袖依稀可見淚水斑駁,可臉上的淚痕卻如此明顯。
沉穩(wěn)有力的步伐聲越發(fā)清晰,年輕的丞相仿佛落入泥潭,惜命地掙扎著,可卻只能越陷越深,最后窒息而亡。
“給!”潔白無瑕的帕子遞了過來,很難想象那是一個武夫的物品。
嚴堯生于世家,是極其好面子的一人。他默默接過帕子,扭過頭去,慢斯條理地擦拭淚痕,認真而仔細。再轉過頭去,已是俊秀白凈的臉面,一派溫潤與沉穩(wěn),哪有剛才那哭泣慌亂的人半分影子?
少年在他身旁坐了下來,喚道:“丞相?!?p> 嚴堯有些慍怒。這少年闖入他府中,沒有一分客人的自覺,真當他丞相軟弱可欺?他相府是想進就進,想出就出的地方?
正欲發(fā)作,卻聽少年在他耳邊低聲說著,似要撩動他的心弦,“聽聞,丞相有龍陽之好?”
腦海中轟隆一聲,嚴堯失了理智,一把推開少年,怒聲呵斥,“你這無禮小兒!”
陶煜紋絲不動,低低笑著。嚴堯那握筆的力氣怎么可能推得動他?對于他來說,無異于撓癢罷了……
無力感一陣又一陣,如滔天巨浪淹沒了嚴堯!他終于后悔了!終于覺得曾經的自己有多么可笑!若不是當初執(zhí)念,廢武從文,自己又怎會落得如此下場?
“丞相不過長我八歲,稱我小兒,更為無禮?!碧侦咸裘?,輕笑著,不見惱意,更像是在看笑話。
嚴堯第一次毫不掩飾自己的怒氣。他冷著臉,拂起袖子,欲站起身來。然而,陶煜卻先他一步,將他拉入懷中,咬耳廝磨,“丞相,我喜歡男人……”
嚴堯掙扎著,卻被緊緊困于懷中,少年熱烈的氣息從四方八方將他圍堵,霸道地不讓他有一絲反抗。嚴堯怒罵,但說來說去卻只是兩句無恥小兒不斷重復。
陶煜緊緊抱著男子,輕閉雙眸,英氣逼人的臉上逐漸浮現(xiàn)滿足的笑容。
秋雨滴滴答答,大顆大顆落了下來,不給黃葉樹一絲準備的機會,無情打落枝上不多的樹葉,將他們打入塵埃,碾入黃土。
那丞相嗓子早已嘶啞,在少年懷中絕望低聲抽泣。府中寂靜得只剩下滴答聲,分不清是秋雨打落葉,還是丞相在抽泣。
陶煜騰出手來,輕輕勾起那淚痕滿面的臉,輕聲喚道:“嚴堯……”
竟是連丞相也不稱呼了!
嚴堯倔強扭過頭去。文人的尊嚴怎可容人腳踏?
陶煜卻不惱,望著嚴堯冷冰冰的側臉,自顧自說了起來。
“你可知,我等得有多辛苦!兩年,嚴家沒落……三年,丞相失勢……五年,流言四起……八年,與你并肩……”
嚴堯一驚,“你……什么意思?”
“我愛慕丞相?!?p> 年少時的驚鴻一面,便是八年孤寂的等待與日日夜夜的刻苦練習。他將記憶中那玉樹臨風的男子深藏心底,一藏便是八年光陰。
時光逝水,可那份愛意從未逝去,隨著光陰,深深刻在心上,化作執(zhí)著,成為執(zhí)念。
“嚴堯,我不知流言真假!可我想著,終究是要來看看的。八年的愛慕,我不想就此湮滅在心底,我想讓你知道,哪怕你接受也好,抗拒也罷?!?p> 嚴堯握緊了拳,嘶啞道:“我嚴家子弟不會有此下流之好!”
已是挑明了一切……
陶煜悲戚一笑,霎那間,光芒頓散。他放開懷中的人,起身兀自走出了涼亭。冷瑟的秋雨未停,打濕挺拔的身軀,那背影突得孤寂起來,讓人心止不住一空,鈍痛感襲來。
在出府的那一刻,濕漉的少年卻突然轉過身來,深深鞠躬,“下官冒犯丞相,本是罪該萬死。可邊關告急,還請丞相恕罪,允了下官馬革裹尸贖罪?!?p> 他的聲音嘶啞卻響亮,響徹空蕩蕩的相府,最后隨著少年的離開,徹底消逝于秋雨滴答聲中。
相府重歸于寂靜。
……
秋去冬來,冬去春到,邊關的戰(zhàn)事已持續(xù)了半年。
就在眾人以為就此僵持不下之時,邊關傳來消息,讓平靜地朝堂炸開了鍋。
陶將軍投敵叛變!
嚴堯不信!他不信那朝陽般的少年會投敵!依稀記得那最后一面,少年的鞠躬,以及愿為國捐軀的決心。
朝堂之上,嚴堯力排眾議,據理力爭,罕有地爭紅了臉。
據消息傳來不過三日,陶家之人便已被通通押入大牢,等待處死。嚴堯雖未接受陶煜愛意,可他向來公私分明,不愿讓一代忠良就此被冤,不愿讓陶家上上下下一百口人因一場莫須有的罪名丟了性命。
“那丞相可愿以死明鑒?”那高座之上的皇帝冷冷問著。
在年輕的皇帝眼中,文臣無用,死了亦是無所謂,倒能落個耳根清凈。
吵人的朝堂頓時寂靜下來,無聲地遵守著天子的命令。
一陣清冽的笑聲傳來,只聽那百官之首說了一句好。
……
嚴丞相飲鴆而死的當日,邊關卻傳來了消息,陶將軍深入敵營,殺死敵軍首領,卻也馬革裹尸,尸體留在了南疆。
那日,滿京的桃花盛開,染紅了京城的天空。
丞相府,雜草叢生的涼亭旁,桃花朵朵,久違的春意光臨無人的相府,可涼亭中持卷長讀的人卻已不在。
戰(zhàn)爭勝利的日子,桃花盛開,羿國舉國歡慶,連那皇帝也久違地有了笑容??赡悄晟俚膶④妳s戰(zhàn)死沙場,忠心的丞相也死于朝堂。
春日里,京中再次有了流言。
傳聞,找到那年少將軍的尸體時,他懷中揣著一枝桃花,雙目望向京城的方向。應是京中有了愛人,死不瞑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