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聰明,活潑,是南溪村第一個女大學(xué)生。盡管已經(jīng)在大城市里學(xué)習生活了好幾年,她同尋常莊稼人一樣,每到夏季水稻收割的時候,會準時出現(xiàn)在水田間。方圓好幾里,人人都知道,老史頭家出了個好姑娘。
盛夏知道自己姓史,但她從不喜歡別人叫她史盛夏。從小到大,每次學(xué)校里點名,到她這里,總會有一陣哄堂大笑。最開始,她會因為這陣陣哄笑聲不知所措,把頭埋起來??蓾u漸地,她發(fā)現(xiàn),越是逃避躲藏,別人就越是想抓住她的小辮子,將她“吊起來打”。
終于,在五年級的時候,她爆發(fā)了。她一把扯住那個面帶揶揄,舉止輕佻,張嘴閉嘴叫她“史盛夏”的人,用力將他推向門邊。他的身體撞向教室門,砰地一聲響后,教室里安靜地聽不到一點聲音。大家看著她,一動不動。
誰都想不到,平日里成績優(yōu)異,乖乖巧巧的史盛夏,竟然會有如此兇悍的一面?!敖形沂⑾模⑾?,盛夏。。?!保吨ぷ樱站o拳頭,肩膀微顫,眼睛露著兇光,似乎在說,“只要你再敢說史這個字,讓你好看”。
他傻愣愣地看著對面的女生,下意識地點了頭。這一刻,她的眼睛如兩汪泉,瞬間灌滿了泉水。她推開他,跑出了教室,一路灑淚,來到操場后面的那排竹林邊。誰都不知道她剛剛鼓足了多大的勇氣。而此時,周邊無人,她如泄了氣的皮球一般,哪里還有剛才的那股氣勢。她窩在角落里,期盼沒有人能夠看穿她的軟弱。
自這以后,大家似乎默契了起來。在學(xué)校里,除了念光榮榜上的名字,盛夏成了大家對她的日常稱呼。
盛夏自小沒見過父母,她是由爺爺奶奶撫養(yǎng)長大的。21歲的她,皮膚白皙,五官清麗,比之鄉(xiāng)下人,又多了一份書卷氣。站在水田間的她,就像清明時節(jié)那盛開在山野間的一朵杜鵑花,時不時吸引路人駐足,引來聲聲夸贊。不過,她并不將這些放在心上。在她看來,農(nóng)忙時節(jié)回家?guī)娃r(nóng),就像過年家里人坐在一起吃飯一般,自然而然。
一個夏日的傍晚,她正在別公山腳下的水井邊。把扁擔繩鉤套在水桶的提手上,拽緊扁擔一端,并把水桶放入井中,手臂一個擺動,水桶傾斜,井水灌入其中。正待使力,要將水桶拉上來的時候,她看到樹青也擔著兩個水桶朝著這邊走來。
樹青比盛夏大了一歲,身材說不上高大魁梧,但露在外面的胳膊和腿,看著倒是十分結(jié)實有力。樹青發(fā)覺水井邊有人,扶了扶臉上那副黑框眼鏡。見是盛夏,腳步不覺加快,三步并作兩步,向前邁進。樹青是南溪村第一個男大學(xué)生,那副眼鏡和他的身材倒不是十分匹配。結(jié)實黝黑的他,戴著那副眼鏡,總讓盛夏覺得滑稽好笑。之前,盛夏聽過不少村民們對他的夸獎,也聽過不少將他們倆放在一起的言論。想到此處,盛夏不覺臉上一陣熱,連忙要將水桶從井中拉出。剛才的一個遲疑間,樹青已經(jīng)到了眼前。
樹青見盛夏在使力,二話沒說,將自己的扁擔水桶放在一邊,幫著盛夏把水桶拉了上來,并將另一只水桶灌滿了水。待要將扁擔還給盛夏的時候,忽然又想起什么,將她的兩只水桶中的水倒出了一部分。盛夏在旁邊看著,倒能體會他的用心。接過扁擔,謝過樹青之后,盛夏沒多說什么,擔著水朝著別公山方向走去。水井到別公山,不過一條百米長的田埂。之前不覺得,這一次,盛夏倒覺得這條路十分漫長。感覺到身后緊追的目光,盛夏加快了腳步,扁擔水桶晃得厲害。等到了菜地的時候,桶里又少了不少水。
老史頭兩口子,在別公山腳下開了一塊地,種了不少蔬菜。平時兩個人在家,吃不了多少,大多數(shù)是要拿到鎮(zhèn)上去賣的。此時,菜地里各種蔬菜,長勢喜人,有青椒,茄子,空心菜;草繩和木棒搭的架子上,垂?jié)M了長豆,像極了春日里河邊垂下來的楊柳。菜地圍欄邊的架子上,有苦瓜,葫蘆等。
盛夏挑水回來的時候,老史頭正坐在地頭,抽著煙;簡蓮,他的婆娘,在拔著空心菜地里冒出的雜草。老史頭比他老婆大了九歲,一個七十多,一個六十多。年紀雖大,但兩人干起活來,干勁比年輕人還足。兩人見盛夏擔著水到了菜地門口,氣喘吁吁,忍不住心疼一番,叮囑她水桶不要裝太滿。盛夏在菜地旁放下了水桶,擦了汗,連忙點頭回應(yīng)。見奶奶彎著腰在拔著雜草,盛夏學(xué)著奶奶,有模有樣地在菜地的另一頭彎下了腰?!澳棠?,今晚我要吃空心菜,多炒點,晚飯我打算吃兩碗?!笔⑾奶ь^擦了汗,看著奶奶,俏皮說著?!靶行行?,菜地里啥都有,你想吃什么都給你做?!甭牭搅藵M意的答案,盛夏的嘴角漾著笑,像是個因為猜中了謎,吃到了糖的小孩。此時,日落西山,天空褪去了正午的酷熱,留下片片橘黃色的余暉,在天邊彌留不散。一陣山風吹來,樹木搖曳生姿,歡喜雀躍。
“水溫差不多了,可以拿來澆菜了。”老史頭的煙抽的差不多了,手撐著地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灰,拿起水瓢,從辣椒地開始,一排一排澆過去。一瓢水澆到菜根邊,泥土發(fā)出陣陣吱吱聲響,像是小娃娃喝奶一般?!昂鹊恼鏆g快啊,多喝點吧,快快長大。”他一個人自言自語,不知想到什么,臉上的笑藏也藏不下了。
兩桶水很快就澆完了。老史頭架起扁擔,準備要去挑水。盛夏一把從老史頭肩頭把扁擔拿起,“我在家你倆就不要想著挑水了,”一邊說著,一邊擔著水桶,往水井方向走去。
每次回家,盛夏的心情都會很好。這不,擔著兩個空桶,不知不覺她就唱起了小曲:世人都說城里好,
我看山間的小花最漂亮。
城里的路,筆直寬敞,
我卻偏喜歡鄉(xiāng)下的彎彎繞繞。
彎彎繞繞啊,
繞在有情人的心底上。
……
一首歌差不多唱完,盛夏來到了水井邊。她剛把水桶放下,挽著繩鉤,準備放桶,突地一聲,樹后面走出來個人??吹绞菢淝嗟臅r候,盛夏愣了一下?!斑祝阍趺催€在這里,”嘴里雖這么問,但盛夏心里卻在想著“他是不是特意在這里等自己,他如果真這么說,我該怎么回答,”想到這里,心里一陣心慌,又一陣甜蜜;一陣歡喜,又一陣憂愁?!拔矣X得這里比較涼快,空氣也好,就在這里乘了會兒涼,誰知竟不小心瞌睡了?!闭f到這里,樹青看了看盛夏,見她臉上似乎忍著笑,便繼續(xù)說著:“還好你的到來叫醒了我,要不然估計要睡到明天天亮,指不定我要被豺狼吃了呢。這樣看來,你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吶?!甭犓槐菊?jīng)胡說海說,盛夏沒忍住笑了出來,眼睛瞇成了一條線。
就這一瞬間,樹青呆愣了,他從沒有見過哪個姑娘能笑得這般美,美到讓他覺得自己逗她笑了,簡直是做了件了不起的大事情。她笑的時候,額間的頭發(fā)垂在了臉頰上,他握了握手心,想要伸手將這縷發(fā)絲放到她的耳后。但他也只是想想,他不敢,也不想唐突了她??尚厍焕锩土姨鴦拥男模圃诓粩嗟毓膭铀蛩拷?。他一直看著她,直到她臉上的笑漸漸斂起。盛夏似乎發(fā)覺有視線一直在自己的臉上,便朝著樹青看過去。像是自己的小秘密被人發(fā)現(xiàn),樹青面上一熱,咳了一聲出來,趕緊轉(zhuǎn)過身去。
隨后,他又轉(zhuǎn)回來,拿過盛夏手中的扁擔,幫她將水裝好,又把扁擔遞還給她。做這些的時候,他再沒敢把頭抬起來看她的臉??粗龘瑵u行漸遠,他心里一陣煩惱,惱自己嘴笨腦子笨。他沒有離開水井,直到夜幕徹底拉下,直到盛夏一家三口離開菜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