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日,鄧綏滴水未進,也不許任何人上前一步。就在眾人都在擔心太后因為過度悲傷而倒下的時候,她已經(jīng)強迫自己接受了小皇帝已死的事實。從悲慟中清醒過來的鄧綏,清楚的知道自己此刻決不能倒下,因為她將要面對的一切是不可預測的,更重要的是,她要盡快找到毒殺劉隆的兇手。
這個隱藏在黑暗中的魔鬼,竟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在她的眼皮底下弒君,這意味著整個皇宮,包括她自己,都處在極度危險當中。
枯坐一日一夜,鄧綏也冥想了一日一夜。劉隆可怖的死狀,每每想起她便心如刀絞,可是卻總是會一次又一次的在腦海里浮現(xiàn),似乎是在提醒著她什么。終于,她想起來了,這樣的死狀,像極了一個人,九年前的劉康!
一股寒意迅速貫穿了她的整個身體。這種脊背發(fā)冷的感覺,鄧綏第一次如此強烈。
她強迫自己馬上恢復冷靜,隨即將鄭眾和蔡倫喚來,命令鄭眾立即派羽林衛(wèi)封鎖整個皇宮,尤其是小皇帝遇害的寢殿,更是嚴令不允許任何人進出。然后命令蔡倫立即將小皇帝暴斃的消息徹底封鎖,皇宮上下不管何人,如有對外泄露或私自議論者格殺勿論。接著,鄧綏又傳喚了太常羊溥,令他暗中籌備皇帝喪儀之事,但務必秘密行事。
一切安排停當后,鄧綏帶著蔡倫和秦太醫(yī)一起來到劉隆遇害的寢殿。
此時,寢殿外重兵把守,蒼蠅也飛不進去。劉隆的乳母,作為最親近劉隆的人,也是最有機會毒害他的人,已經(jīng)被打入廷尉府府大牢,這一日一夜嚴刑審訊,乳母仍然堅稱自己毫不知情。
在寢殿的門口,鄧綏停了下來。她閉上眼睛,深深的吸了幾口氣。失去劉隆,就像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一樣,更何況他是以這樣的方式慘死。如果不是要親自找出兇手,鄧綏這一輩子都不愿再踏進這座宮殿。她緊緊扶住秋蓉的手,長嘆一聲后還是令人推開了這扇已經(jīng)封死的門。
一切還是往常的樣子,只是一切都蒙上了血色的陰影。
鄧綏緩緩走到劉隆的榻前,那明黃色的被榻上還留有黑色已經(jīng)發(fā)干的斑斑血跡。鄧綏不忍的別過頭去,對秦太醫(yī)道:“陛下究竟死于什么毒,查出來了沒有?”
在宮里服侍一生,如今已經(jīng)老態(tài)龍鐘的秦太醫(yī)連連嘆道:“啟稟太后,老臣在宮里行醫(yī)數(shù)十年,尚未見過此種毒癥,太醫(yī)院上上下下翻遍了古今醫(yī)書,只有一種毒,有幾分相似,但是也不能十分確定?!?p> “什么毒?”
“是用西域的草烏頭,配合斷腸草、苦杏仁提取物混合制成的,西域人叫它魑絕散,只需微量便可致命,死后身體迅速僵硬,七竅流黑血。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鄧綏急不可耐的問道。
秦太醫(yī)略一遲疑后回答道:“但是,此毒配制方法極為隱秘,據(jù)說即使在西域也非常罕見,老臣活了這么些年頭,還從未聽說此毒在我大漢出現(xiàn)過?!?p> 鄧綏聽罷后陷入了沉默,半晌,方才說道:“什么毒,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下的毒。”
在過去的幾個時辰里,蔡倫協(xié)同太醫(yī)院已經(jīng)將小皇帝這幾日里吃的用的所有東西都里里外外檢查了個遍,尤其是前日晚宴,一應菜品、器皿、衣物,全都仔仔細細查驗了一番,卻未發(fā)現(xiàn)有絲毫異常。怎么下的毒,毒在哪里,秦太醫(yī)也百思不得其解,此刻便只能啞口無言。
“秦太醫(yī),”鄧綏突然盯著他,目光如炬道:“你還記得九年前的那樁舊事嗎?”
一聞此言,秦太醫(yī)渾身像是被閃電擊中了一般,聲音顫抖著,喃喃道:“像,確實很像······”
九年前,作為當時的皇后陰靜姝嫡子的劉康突然中毒暴斃,兇器竟然是一只被灌了毒粉的提線木偶,如此費盡心機的設計,如果不是當年鄧綏的偶然發(fā)現(xiàn),恐怕很難有人識破。而親手將這只殺人木偶遞到小皇子手中的平原王劉勝,成為了眾矢之的。隨后不久,平原王的母親,當時的貴人鄭顏,便站出來承認了自己的罪過,最后畏罪自盡。隨著時間的流逝,此事逐漸平息了過去。但這種謀害皇嗣的手段始終過于陰毒,所以這件事便成了宮中的忌諱,沒有人敢再提起或議論。
時過境遷,若不是鄧綏提醒,秦太醫(yī)險些忘了這件舊事?,F(xiàn)在想來,劉隆的死狀,竟與當年的劉康極為相似!
秦太醫(yī)很快便想到了這意味著什么,一股冷汗從他的后背冒了出來。
而鄧綏,恰恰正是九年前唯一一個對鄭顏謀殺劉康一事心存懷疑的人。當年劉勝曾經(jīng)反復提起那個給他木偶的宮女,卻如同人間蒸發(fā)一般,在這座皇宮里憑空消失了,可是當時的人們卻把劉勝當做一個任他母親擺布的傻子,根本沒有人認真聽他在說什么。但鄧綏相信,后來她撫育了劉勝幾年,便更加相信當年劉勝沒有騙人,因為她知道劉勝雖然心智愚笨,卻從來不會說謊。然而,隨著鄭顏的死,再追究這一切已經(jīng)毫無意義。
這個深埋在她心里多年的懷疑,今日居然以這樣一種方式得到了證實。
鄧綏倒吸了一口冷氣,隨即命令道:
“來人!將皇帝所有用品,全部抬到這里?!?p> 擺在鄧綏面前的是長長的一排金玉珍器和錦衣玉帶。
鄧綏屏退左右,只留下秦太醫(yī)和蔡倫。她命令蔡倫將眼前這一排遺物一一拆開或干脆敲碎,然后一件一件拿起來細細查看。
秦太醫(yī)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問道:“太后莫非是懷疑有人在先帝所用的器物中投毒?這,這些都是先帝的遺物,這樣毀損,是不是有些不妥???”
鄧綏沒有回答,蔡倫也沉默的繼續(xù)著手里的動作。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空氣變得遲緩而凝重,隨著毀損的器物越來越多,鄧綏的眉頭也蹙的越來越緊。終于,最后一件器物同時映入兩人的眼簾。
玲瓏青銅球——周沁藍親手為劉隆制作的禮物,也是劉隆視為珍寶愛不釋手的玩物。它靜靜的躺在一堆殘缺的珍器旁邊,青銅的光澤與瑪瑙的水紅交織出奪目的明艷。蔡倫幾乎有些不忍下手了,小銅錘停留在半空,看向了鄧綏。畢竟這是劉隆今天才得的物件,又是周貴人親手所贈,應該是不會有岔子的,毀了未免可惜。
鄧綏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她還是微微頷首,說了一個字:“砸。”
一聲沉悶的撞擊聲,青銅球受力不均,竟然兀自滾動了起來,骨碌碌的徑直向鄧綏的方向滾去。鄧綏伸出手來輕輕一擋,這青銅球便像懂事般的溫順的停了下來。
方才那一重重一擊并未傷它球體,但是所鑲嵌的瑪瑙已然開始松動。鄧綏用手托起了它,片刻之后,她的臉色遽然一變。
蔡倫和秦太醫(yī)立即察覺到異樣,紛紛湊上前來。只見青銅球體松動的瑪瑙鑲嵌之處,縫隙中有細細密密的液體滲了出來,這液體極為細密又無色,肉眼很容易忽視,可是伴隨而來的一股刺鼻的苦杏仁味道,卻讓在場的三個人同時不寒而栗。
“太后小心!”秦太醫(yī)在怔了片刻之后馬上伸出手去將青銅球奪了過來,蔡倫見狀也立即從衣袖中掏出隨身用的錦帕,顧不得什么忌諱,慌忙上前為鄧綏擦拭雙手。隔著錦帕,他分明感覺到鄧綏冰涼的手在劇烈的顫抖。
秦太醫(yī)迅速用手帕包住了青銅球,然后小心翼翼的將它湊到自己的鼻子跟前,細細嗅了許久,又埋頭反復查看了多次。當他再次抬起頭來看向鄧綏時,蒼老的雙眼里已噙滿了淚水,他顫顫巍巍的跪了下去,聲音嘶啞而顫抖著說道:“啟稟太后,謀害先帝的就是這個了···和當年···是一樣的毒,但是從氣味來看,這一次里面毒性的成分極高,如不慎入體,頃刻便能致命···好歹毒的心腸啊······”
鄧綏突然感覺一陣眩暈,險些沒有站穩(wěn),好在蔡倫及時扶住了她。
九年前的劉康的死狀,昨日劉隆的死狀,交替著在她的面前清晰的閃現(xiàn),她的心口痛的喘不過氣來,恍惚中,周沁藍那張遺世獨立的臉在她眼前變得越來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