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宴席散去,鄧綏并無機會與清河王單獨說上話。作為后妃,她更不能與宗親私下相見。而奉旨入宮的王爺,按規(guī)矩第二日便要立即返回封地。
當夜回到安福殿,鄧綏摒退身邊的侍女,將小娥留了下來。思忖片刻后,她試探性的問道:“小娥,今日再見清河王,你對他印象如何?”
左小娥心思靈透,自然能聽出鄧綏的弦外之音,她裝作若無其事的回答道:“清河王一表人才,風度翩翩,和三年前并無什么變化······姐姐問這個做什么?”
鄧綏狡黠一笑:“鬼丫頭,我什么意思,你難道不明白嗎?”
小娥登時滿面羞紅的低了頭去,低聲道:“姐姐又在打趣我了,我只是一個奴婢,出身卑賤,怎敢有非分之想?”
鄧綏意味深長的微微一笑道:“依我看,有非分之想的人不止是你······這件事我會替你做主,放心吧······”
小娥慌忙跪了下去,眼中噙著淚花哭訴道:“姐姐是要趕我走嗎?可是我不想離開這里,不想離開你······”
“傻丫頭,”鄧綏無奈的將她拉了起來:“你已經(jīng)到了嫁人的年紀,怎么可能一直留在宮里呢?前陣子我還幫你物色了兩個不錯的御前侍衛(wèi),如今看來,什么都抵不上命中注定的因緣······清河王身份尊貴,人品與才華皆為人中龍鳳,難得的是對你鐘情,如此佳緣,甚為難得?!?p> 小娥面帶委屈的哽咽道:“小娥一切聽姐姐安排······”
既已得悉小娥的心意,鄧綏第二天一大早便來到劉肇每日上朝必經(jīng)的宮道旁候著。昨夜劉肇在長秋宮就寢,行至卻非殿旁的宮道時,遠遠就瞧見了鄧綏,看她似乎在此等候自己,不禁心生歡喜。
鄧綏看到劉肇后快步迎了上來,正待行禮,已被劉肇捉住了雙手。
“綏兒,你是在等朕嗎?”
鄧綏點點頭:“陛下,妾有一事甚為緊要,故在此等候陛下?!?p> “哦?何事?”劉肇有幾分好奇。
只見鄧綏跪了下來,俯首拜道:“求陛下為妾的侍女左小娥賜婚?!?p> 劉肇眉頭微微一皺:“一個婢女的婚配而已,你盡可自己做主,何必還要由朕來賜婚?”
鄧綏再拜道:“妾想求的婚配之人是,清河王······”
劉肇萬沒想到鄧綏所求竟是如此,滿面震驚的問道:“何出此言?”
鄧綏于是便將三年前與小娥二人途遇劫匪意外得清河王搭救,清河王與小娥互生情愫之事簡要道來。
聽完鄧綏講述的這段舊事,劉肇的眉頭越發(fā)蹙的更緊了,沉聲道:“清河王,乃皇親貴胄,娶妻納妾非同兒戲······”
鄧綏立即頓首道:“清河王與小娥二人情投意合實屬難得,還望陛下成全?!?p> 劉肇見她心意已決,加之讓左小娥出宮原也是自己的主意,雖說心中仍不悅,但還是拉起鄧綏道:“容朕再想想。”
散朝后,劉肇照例去永安宮看望竇太后,剛進宮門,便聽永安宮內(nèi)侍悄悄稟告道清河王劉慶正在殿內(nèi),劉肇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宗親由各封地入宮,未得允準當于次日凌晨便離宮返回封地,劉慶此舉并不合規(guī)矩。帶著幾分慍怒,劉肇走進了正殿。
只見竇太后正半躺半靠在鳳榻上,和顏悅色的說著什么,而劉慶便坐在鳳榻旁邊的軟榻上,小心翼翼的陪著,見劉肇走進來,慌忙起身跪迎。
“免禮?!眲⒄貛缀鯖]有正視劉慶,冷冷的說道,劉慶有些尷尬的站起身來侍立在側(cè)。
劉肇趨近竇太后榻前,放低了身子道:“母后今日氣色更好了一些,兒子命少府從西域貢品里挑選了最上品的山參,待會兒就送過來,母后記得日常服用,溫補身子。”
“肇兒有心了?!备]太后慈和微笑道:“你來的正好,清河王有樁心事,特意一大早跑來孤這里,孤今日啊便替他向你求個恩典······”
劉肇眉頭一皺,問道:“哦?是何事還需勞動母后?”
“聽說鄧貴人有個婢女,名喚左小娥的,姿容秀美,入宮之前與清河王曾有過一面之緣,昨日家宴上又相見,清河王啊想收了她,不知你意下如何?”
怎么劉慶與鄧綏二人竟如此默契?劉肇心中的懷疑陡然而生。
賜個侍女給皇室宗親本也沒什么大不了,可想到劉慶或許私下與鄧綏會面約定過此事,再聯(lián)想起劉慶早在鄧綏入宮之前便對她有過救命之恩,劉肇只覺如鯁在喉,可當著竇太后面前,委實難以與其對質(zhì),只好硬著頭皮冷冷的應道:“既是清河王想要的人,朕自然會成人之美?!?p> 素來舉止淡定的劉慶竟然難以自抑的露出萬分歡喜之色,立即跪俯在地頓首謝恩。
劉肇卻神色清冷道:“此事朕會交由少府安排,清河王若無其他事,便速回封地吧?!?p> 在他的語氣中,曾經(jīng)的兄弟情分早已蕩然無存,只剩下了君臣之間的生硬和疏離。不過,這樣的態(tài)度劉慶這些年來早已習慣。最是無情帝王家,劉慶經(jīng)常在心里苦笑著對自己說,陛下能容得下他這個曾經(jīng)的太子,讓他平平安安的做個富貴閑散王爺,已經(jīng)是莫大的恩典了。而此時此刻,所有的委屈和郁悶都抵不過即將抱得美人歸的歡喜。
盡管老眼昏花,竇太后心里還是明鏡一般,她敏銳的察覺到劉肇與劉慶二人之間早已裂開了無法逾越的深壑。
曾經(jīng),她比劉肇更加提防這位前朝太子,也更加兇狠的打壓過他,可走下權力巔峰這些年,她漸漸放下了心中那些溝溝壑壑,當年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當權者早已黯然離場。尤其在生命即將走到終點的時候,竇太后對劉慶愈發(fā)生出一些歉疚之意。眼前的兄弟二人,皆非她親身所出,可她畢竟皆為他們的嫡母,故而對于劉慶的乞求,竇太后愿意盡最后一點力量幫助他,她也希望看到他們兄弟二人重歸從前的情誼,如此這般,她便能夠坦然去見章帝了。可竇太后又比誰都了解劉肇的秉性,這位年輕的天子,表面看上去溫和而儒雅,實則心思深重且執(zhí)拗,嫌隙一旦產(chǎn)生,怕是任誰也難再平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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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連續(xù)三日,劉肇都未踏足安福殿,這對于數(shù)月來日日承沐圣恩的安福殿來說頗不尋常。不過鄧綏憂心的并不在此,而是小娥的事。就在她忍不住要去廣德殿面圣的時候,竟然等來了一道意外的圣旨。
寥寥數(shù)語言明將女婢左小娥賜予清河王劉慶為侍妾。
聽到圣旨的那一剎,鄧綏險些喜極而泣。當她滿心歡喜的把這個消息告訴小娥時,小娥短暫的遲疑了一下,淚水緊接著漣漣而下。
是夜,待安福殿宮人們都已入睡,小娥獨自一人走到院子里,倚著朱漆柱緩緩坐了下來。夜涼如水,漆黑的夜幕中閃耀著璀璨的銀河,月光灑滿了寂靜的庭院。
對于這個地方,小娥又愛又恨。
生如浮萍,寄人籬下,半世漂泊。這里曾經(jīng)是她當成家的地方,卻也是險些讓她萬劫不復的地方。她在這里遭受過的凌辱,一幕一幕清晰的印在心底;身后人們的譏諷與嘲笑,一字一句永遠都不能抹去。七天之后,她將永遠的離開這里,帶著再也沒有機會消弭的仇恨,帶著再也沒有機會化解的不甘。
對于清河王劉慶,小娥無疑是有好感的,可究竟算不算的上愛,她并不知道。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是她現(xiàn)在所能抓到的最好的救命稻草。
或許將來有一天,她還會重新再回到這里,回到這座充滿著丑陋和罪惡的皇宮。等到那一日,她必要高昂起頭,將那些曾經(jīng)踐踏過的人狠狠踩在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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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日,是左小娥出宮的日子。
清晨,鄧綏帶著安福殿所有宮人,將小娥送出了安福殿,一路送至東華偏門。因為小娥身份低賤,入清河王府為侍妾,實則只是皇帝賜給清河王的一件禮物,所以只能從偏門出宮,且不能鳳冠霞帔,而清河王府也只能派出家奴駕一輛馬車前來接人。
盡管按規(guī)矩不能張揚,鄧綏還是和秋蓉一起將小娥精細妝扮了一番。鄧綏還從自己的珠寶匣子里挑了最好的金玉釵環(huán),偷偷塞進了小娥的妝奩。
臨別之際,鄧綏百感交集。
記得孩童時候,稚氣未脫的鄧綏偶爾還會對母親抱怨,為何自己只有一個天天舞槍弄棒的哥哥,卻沒有一個可以陪伴自己一起玩耍的姐妹。那日籣樂坊初初相見,這個美麗絕倫又楚楚可憐的女孩兒便讓她倍生好感。這些年來,小娥陪著她一起瘋,陪著她一起鬧,從新野到冀州,一路相隨。在鄧綏心中,早已把小娥當做了真正的妹妹。
今天,終于是到了分離的時候了。出了這道宮門,鄧綏知道想要再見一面如隔千山,她縱然不舍,縱然傷感,卻也由衷為小娥找到一個好的歸宿而欣慰。
蕭瑟秋風中,小娥粉雕玉琢的臉上掛著兩道淺淺的淚痕,既無喜,亦無悲,她的淚只為過去的自己而流。在道出最后一句:“姐姐,珍重?!焙?,她頭也不回的上了馬車。
鄧綏目送著那架小小的馬車,直到它徹底從長長的甬道上消失不見。忽而起了一陣秋風,吹起了夜里被風吹落的枯葉,半空中盤旋了兩圈,落在了鄧綏的腳下。
落葉是生不了根的,但愿小娥在那片新的天地里,能扎下根,生出芽。
馬車徐徐駛出了東華門。在過了最后一道關卡后,小娥掀開車簾,回頭望著巍峨的宮門,許久。
再見,皇城。
從此以后,天高路遠,過往的愛與恨都埋在這里,她要開啟屬于她左小娥的另一個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