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花前月下
月圓月缺,花開花落,世間一晃已是十八載。
昭若再下凡間那日,正值中秋,月色甚好。宇文邕與皇后、嬪妃、皇子、公主們吃了一頓家宴,賞了一會兒歌舞后便回了勤政殿批閱奏折。這十八年來,宇文邕滅奸臣、穩(wěn)政局、促經(jīng)濟,一時周國兵強馬壯、五谷豐登。
勤政殿與后宮一池之隔。從后宮到勤政殿得過一條沿池復(fù)廊。宇文邕為防女子干政就封鎖復(fù)廊,只留一個隨時報告的小太監(jiān)候在復(fù)廊入口。
昭若見著復(fù)廊上空無一人就現(xiàn)了身,再瞧著池中的蓮蓬結(jié)得甚是肥美就使了仙法,摘了數(shù)支,做了一籠蓮子糕。
此去美其名曰取魂魄,其實不過滅他陽火。思及滅,昭若輕嘆一口氣。哎!生死皆天命,輪回周無窮。也罷!下一世給他排個上上命格,再牽上一段良緣也算不枉一場結(jié)識之交了。遂,提著一個食盒、一壺佳釀向勤政殿去。
勤政殿南側(cè)的數(shù)株桂樹開得極佳,四下皆是悠悠繞繞的香氣。人間的桂花香而不膩,美而不妖,比之天界有過之而不及。昭若覺得好聞就在桂下賞了片刻,卻是感覺此景似曾相識。她數(shù)了數(shù),這一片有金桂、木槿、薔薇、茶梅、玉簪、曇花各四株,花種花色花數(shù)一如當(dāng)初的花房。
“是誰在那里?”
昭若尚是施著仙法延長四株金桂的花期,卻是耳邊一轟,轉(zhuǎn)頭卻見一個鐵甲侍衛(wèi)持著劍向她走來。
月色極好,那侍衛(wèi)見來人是個紅衣姑娘,穿著打扮皆非宮婢、妃嬪,怔了一怔,喝道:“來者何人?”
昭若笑瞇瞇地抬了抬提壺的手,道:“小女是給四、皇帝陛下送佳釀和糕點的?!币姽鹣掠惺_,又若無旁人地將酒壺和食盒放下,續(xù)道:“若將軍不嫌棄,也可嘗嘗蓮子糕,保證酥軟爽滑、流連忘返?!?p> 皇帝的侍衛(wèi)豈是一塊糕點便可收買的,昭若人間一趟還是沒學(xué)懂規(guī)矩。但聞那侍衛(wèi)大呼小叫的一句:“把她抓起來壓入大牢?!彼偎賴W啦啦一聲,四面八方來了十幾個侍衛(wèi),圍了她一個水泄不通。
“為何抓我?”
鐵甲侍衛(wèi)冷冷道:“復(fù)廊看守嚴(yán)密,別說是人就算一只飛蟲也別想進。你又如何入的?”
原來復(fù)廊是宮版的水榭長廊??!“我......我......”昭若不好說是天上下來的,支支吾吾不知言啥。哎!天界崇尚說真話講實情,她可不能再拿著人界那套一語多關(guān)胡扯。
“帶走!”鐵甲侍衛(wèi)一聲令下,兩名侍衛(wèi)用繩綁了昭若的手拖著她就走。
“不、不是!那、那個殿、殿下,不,皇、皇帝陛下認(rèn)識我的。我、我是他的書童......”昭若結(jié)巴著道。恰是此時,被吵鬧聲驚擾的宇文邕開了殿門。
“何人爭吵?”
又是嘩啦啦一聲,眾人一膝下跪,唯獨昭若直挺挺地立著。
宇文邕一眼就瞧見紅衣姑娘。那神情著實在人之七情中跌宕起伏了一番。
“昭若?!”他訝然。
這番驚狀尚屬人之常情。誰見著個早該尸腐的人重現(xiàn)不恐不怕呢?昭若本不想搞得驚天動地,不曾想生來紅火,隨便走個過場還引一幫人圍觀??粗鴼夥沼悬c凝重,昭若哈哈一笑,道:“我就說誤會、誤會么。你看皇帝陛下認(rèn)識我吧。說來這兒的花花草草還是效仿我的花房呢。”
如此一笑,氣氛果然緩和。宇文邕令了一句:“你們下去吧!”,昭若的手繩解了,罪了也開脫了。
到底是有仙氣護體,滋養(yǎng)甚佳。一晃十八載,他還是一如昨日,氣宇軒昂。
“皇帝陛下!”昭若不知在凡間仙給皇帝該行什么禮就拱手簡單地行了天界的禮。不想宇文邕竟是不顧凡人信奉的那句“男女授受不親”,沖上前緊緊抱住了她。這種情難自控的擁抱昭若在鴛鴦鏡早已司空見慣。按照她原先的理論,這便叫兩情相悅,不過現(xiàn)在她有了深一層的理解。她并沒有動情啊,是以,只能算四殿下自作多情啦。
昭若推開宇文邕,面上露著彌勒似的笑,道:“這蓮子糕新鮮出爐,陛下要不要嘗一嘗啊?”
“也好!”
如此,兩人便在金桂下的石凳上坐下。宇文邕深情款款地看著昭若擺好蓮子糕,斟上兩盅瓊露。酒未入肚倒已然一副醉得不輕的樣子。
瞧著皇帝的迷醉,昭若在他眼前擺了擺手,自報家門:“昭若原為月下老人門下司職紅線的小仙,一著不慎入凡塵走了一遭,這才與陛下一番結(jié)識。今日子夜下凡乃是為了一樁公案,正巧聞著這兒的花香甚甜便是錯落于此,不想竟是陛下的宅子。真是巧得很!巧得很??!”
昭若笑得歡,皇帝卻一本正經(jīng)地看著她。過半響,莫名其妙地贊道:“配!真配!”
“啊?”
“這花簪你一直戴著?”
“哦!原來陛下是說簪子啊?!闭讶魰缘锰焐系叵潞迷捥鹪挼侥膬憾脊苡镁碗S口道:“陛下眼光獨到,送的東西自是無人能及。我喜歡。”可話剛一出口,她忽想起破天星君府上侍童說什么簪為定情信物一事,復(fù)而摘下簪子,呈予皇帝,道:“聽聞凡間的簪子不可隨意送人,是昭若無知錯收了?!?p> 如此一說,原是春光滿面,紅光泛濫的皇帝突的一頓,舉盅的手也放了下來。
“人之一生短淺,就當(dāng)留個念想吧?!?p> 看著皇帝眸中留有幾分失望,昭若心有不忍,想來這簪都戴了十八年了,再多戴個百年又如何,就又戴上發(fā)簪,復(fù)了樂呵的笑臉道:“陛下還是嘗嘗這蓮子糕吧?,F(xiàn)在昭若的手藝可是精進不少?!?p> “你還是愛吃甜食?”
“那是自然。正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輪回轉(zhuǎn)世口味不變?!闭讶舫粤藥讉€蓮子糕,想起正事,又道:“周國子民素來崇尚佛道,陛下怎么心血來潮滅起佛來?”
宇文邕飲過一盅瓊露,道:“佛道本無錯,但若子民只向佛道,而忘人之根本,娶妻生子,農(nóng)耕勞作,國將不國,是以唯有讓和尚還俗,恢復(fù)生活次序,方保國之百年。還有,一顆琉璃珠何以認(rèn)定是佛寶,就因失了一顆珠子而火燒一條活生生的命實在太過殘忍,也并非佛道本身。這許多年來,朕思慮很多,佛道之所以昌盛不過是百姓的一種寄托,本來寄托是好,但若寄托變?yōu)橐环N懶惰的借口,逃之兵役,躲避勞作,就無形間變?yōu)橐环N負(fù)擔(dān)。朕的滅佛并非心血來潮,而是希望信仰走上正確的道?!?p> 皇帝這番見解似乎是贊同她為凡人時的觀點,昭若聽著歡喜,但他此舉卻是得罪了天上眾神,遂輕嘆一聲,問:“陛下可知滅佛代價?”
宇文邕看著昭若,脈脈一笑:“無非入地獄,永世不得超生。人之一生不易,人之為帝更難,能為這世間蒼生做點事,入地獄、無輪回又何妨?”
昭若心頭一怔。如此為國為民的君主如何能滅,可如若不滅,她又如何交差......也罷,凡人命若滄海一粟,即便今日不滅,他日也必自滅,早滅早重生,到時求著司馬星君安排個君王之命也算對得起人界了。
昭若爽朗一笑,破了周遭肅然的氣氛:“聽聞專管凡人命數(shù)的司命星君說,前世行善積德可保后世高官厚祿。陛下此舉是為了黎民百姓,乃是積善行德,下一世必還是人中龍鳳。”
昭若見著幾株曇花含羞待放便使了仙法讓曇花一現(xiàn)。此情此景竟是讓宇文邕浮想聯(lián)翩。
“不知天上是何樣子?”
昭若仰頭望了望圓月,道:“天上啊,其實和地上差不多,就是不像凡間有晝夜之分?!?p> “那神仙也吃酒品茶食佳肴?”
“除了幾位修為深厚的上神可以不吃不眠外,其他神仙和凡人差不多。閑來無事也是品酒論詩,還特別喜歡探討凡人的愛恨離愁。那個、那個《鳳求凰》,其實啊,并非司馬相如所作,而是司音星君。有一日,曲譜不知怎的被風(fēng)神一陣大風(fēng)刮到了凡間,就此一曲紅遍大江南北。還有那句“執(zhí)子之手,與之偕老”其實是月下老人寫的。他老人家想讓凡人鑒賞一下,就某夜?jié)撊敕踩藟糁?,托了這句詩?!?p> “那神仙可有情愛?”
?。可裣山湄?、戒嗔、戒癡,超脫七情六欲,何來情愛,可天帝天后、雷公電母不就是天界情愛的典范......昭若眨巴了兩下眼,笑道:“凡人口中的神仙眷侶說的不就是神仙的情愛么。”
月宮的瓊露月下上仙都扛不住數(shù)杯,何況區(qū)區(qū)凡人。幾盅入肚,宇文邕已感頭腦發(fā)昏,一手撐著頭顱,斜視正謝下的曇花。
恰是此時,一個人影繞著長廊過來。他到了桂樹下,瞧見與皇帝親近的陌生紅衣姑娘驚了一會兒,下跪道:“皇上,杜美人送來了這個,說皇上見了定是歡喜。”
“呈上吧!”
說罷,那小太監(jiān)就端上一個食盒。昭若眨巴著眼好奇對食物最是橫挑鼻子豎挑眼的皇帝陛下究竟最歡喜什么?!拔襾?!我來!”她迫不及待地打開食盒,不曾想竟是一盆紫水仙。水仙素來只綻于臘月,也不知杜美人施了什么法竟是讓水仙與桂花爭美。昭若看傻了眼,但聽得那小太監(jiān)續(xù)道:“杜美人傾盡全力方尋得早已消逝的紫水仙,就問陛下一句:今晚可否去她那里敘舊?”
宇文邕驚喜過后,注目昭若,道:“這禮朕收了,就替朕謝謝她吧。”
“諾!”
小太監(jiān)走后,宇文邕半瞇著眼,道:“這天上的桂花釀果真是勁道大,朕就吃了三小盅已是上了頭,怕是不能陪仙子多時。不過,朕答應(yīng)仙子的事都做了。其一,杜美人就是昭若姑娘的好友阿諾,既是托朕照顧,朕就納入后宮。其二,昭若姑娘的骨灰朕一直隨身帶著,并沒有棄之荒野,拋之周國。其三,趙將軍的后裔朕也妥善安置。你可歡喜?”
昭若大驚失色。難不成這便是情愛書冊中所書的相思,原來思念一個人可以為她傾盡所有啊。
“歡喜!陛下是個好人,必定洪福齊天?!?p> “好!好!”
月宮瓊露,凡人一滴可醉百年,何況宇文邕吃了三盅,他這一睡必是東海揚塵、桑田碧海。
昭若環(huán)視清風(fēng)下的桂花,又凝睇沉睡中的皇帝,居然有一絲心軟,遂速速拿出鎖魂鼎,取了遺落的一魂一魄。
他因她的魂魄而生,亦因她的魂魄而滅。萬法皆空,唯因果不空。
一瞬間,桂花落了,曇花謝了,水仙折了,薔薇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