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月宮仙釀
花房依舊,唯鮮花十二月輪番置換。正值臘月,院東的四株臘梅開得正盛,比之瑤華仙境屋內(nèi)的幾株臘梅盆景,那四株臘梅樹倒是應(yīng)了那句“墻角數(shù)枝梅,凌寒獨(dú)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屋內(nèi)除了梅花香還縈繞著幾縷水仙的芳香。昭若記得當(dāng)初創(chuàng)建花房之時(shí)不曾植過水仙,可一抬頭,卻見案上是擺著一盆水仙,葉子翠綠,縱橫交錯(cuò)間,錯(cuò)落有致地開著數(shù)朵潔白無暇的小花。這時(shí),她方憶起芳華齋也有水仙的香氣。想來四殿下素不愛香,何以主動(dòng)擺上水仙,難不成時(shí)光飛逝,斗轉(zhuǎn)星移,四殿下的品味也跟著變了。
正巧,珊瑚敲了敲門送早膳來了。昭若又是一驚。自是解禁,珊瑚可沒再送過膳啊。這是什么情況?她佯裝咳了兩聲,道:“昭若不是千金小姐。天寒地凍的,怎么能勞煩珊瑚姐姐給我送吃的呢。我可以自己去膳房吃的。以后就不麻煩姐姐了?!?p> “不麻煩!不麻煩!”珊瑚邊說,邊放下膳盒,一樣一樣置于桌上,有生滾豬肝粥、翡翠酥餅、棗泥糕、核桃酥,每樣都是精心制作,看著就讓人食欲頓開。下人哪吃得上這些上等的膳食,難不成是仙翁前輩體恤、可憐,外加心疼她,所以給她加料,再偷偷讓珊瑚送過來。昭若心中肯定,便道:“那替我謝謝仙翁前輩了?!?p> “仙翁?”珊瑚大為詫異,“這不是陸管事吩咐的。”
“那是誰?”
“當(dāng)然是殿下啦。他還吩咐,以后昭若姑娘的一日三餐、生活所需、采買采賣都由珊瑚一并做了。”
?。空讶裘溆秩嗳嘌劬?,她可沒聽錯(cuò)看錯(cuò)吧。四殿下這唱得又是哪一出?。拷鹞莶貗??可她又不是嬌嫩的花兒,何以當(dāng)花養(yǎng)著呢?難道是......昭若想了想道:“四殿下定是以為昭若被打了二十大板,不能跑不能走的,所以才讓你伺候送膳的。其實(shí),我皮厚得很,那二十大板打得就像蚊子叮,抓一抓,涂些涼膏就好了。我這就跟四殿下匯報(bào)。”說完扭頭就要出去,卻被珊瑚攔下。
“昭若姑娘!”
“你攔我干什么呀?”
珊瑚耷拉著腦袋道:“殿下還說,伺候筆墨的事不勞姑娘費(fèi)心,這段時(shí)間姑娘就別出這院門了。”
???囚禁!昭若兩眼發(fā)直瞪著珊瑚。原來這才是四十大板的變相懲罰啊。哎!果真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怎么能指望小雞肚腸的四殿下變得寬容大方呢。真是高估他了。
不想珊瑚還有后話。
“若是姑娘想走出這院門,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
珊瑚將頭壓得更低了?!俺悄茏屗砷_出紫色的花?!?p> 什么?水仙開紫花?昭若學(xué)識淺薄,何德何能變換花種顏色。這不明擺著終身囚禁嗎?不就不聲不響出去了幾天,也沒必要困她一輩子吧。昭若自是氣得火燒眉毛,但心底里卻潛意識地安慰自己:好吧!好吧!有吃、有住、有穿、有用,還有人伺候,這樣的日子哪里找啊。宰相肚里能撐船,不跟他一般見識。
“這樣??!”昭若低頭吃東西。可惜啊,人的心情不好,吃在嘴里的東西也變了味。昭若啃個(gè)酥餅就磨蹭了半個(gè)時(shí)辰,一邊咬,一邊兩眼直直地盯著案上的水仙,看得人家水仙仙子不好意思地垂下了花骨兒。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她又回到那個(gè)風(fēng)平浪靜、鳥語花香的原點(diǎn),只是第一次她無比興奮,這一次有些失落,說不出是哪里失落,卻是不經(jīng)意地落下眼淚。她抹了抹眼角,心下道:梅有紅梅、白梅、綠萼梅、宮粉梅,牡丹有紅牡丹、白牡丹、紫牡丹、黃牡丹,花色繽紛,為何水仙只有一色,一定有辦法的。
說行動(dòng)就行動(dòng)。昭若立馬讓珊瑚從藏書閣送來數(shù)卷書籍,徹日徹夜地翻閱研究?;ǚ快o若深山老林。數(shù)日來,除了珊瑚送膳,沒有一人打擾,甚至是打她二十大板的仙翁前輩也未踏足,仿佛無人知曉她的歸來,亦或許關(guān)于她的流言蜚語已深入人心,沒人敢踏入半步。
轉(zhuǎn)眼,窗外飄起鵝毛大雪,水榭長廊掛起喜慶的紅燈籠。原來一年一度的年三十又到了。
大年三十是個(gè)普天祥和的日子。周國皇帝大顯仁慈宣布全國放假三天。除了無家可歸的婢女、太監(jiān),自愿留在主人家里干活的家仆,其他奴婢都可以回家團(tuán)圓。珊瑚是京城人氏,自是回家過年,如此,本就冷清的花房倍感凄涼了。
昭若想著珊瑚不在,仙翁前輩總該來吧,就早早地備下早前埋在桃樹下的一壇杜康。杜康自是藏得越久越濃烈。開罐的瞬間,只聞一股甘洌的清香撲鼻,香飄十里。
“倒是不知,你除了種花調(diào)香,還會(huì)釀酒???”
昭若站在梅樹下,正采摘著新鮮的梅花,聽著身后的聲音熟悉,心下一驚,忙轉(zhuǎn)身、跪下?!芭静恢钕麓篑{光臨,疏忽之處望殿下恕罪!”
四殿下不瞧她,只飲了一盅杜康。仙翁的酒都是極品,輕輕一口,直感窖香濃郁、回味悠長?!澳阍谶@兒的日子倒是過得清閑自在,有花有酒還有人陪?!笨跉庵S刺挖苦,聽著味兒怪怪的。
昭若想了想,道:“殿下說錯(cuò)了。這兒花多,酒少,人么就奴婢一個(gè)?!?p> “那另一個(gè)酒盅是誰的?”
昭若偷偷抬頭瞅了一眼方桌,才想起為仙翁前輩備下的酒盅?!盎氐钕碌脑?。年三十出門在外自是討杯酒水,圖個(gè)吉利。這酒盅自然是備給送膳的那人。奴婢萬萬沒想到殿下光臨鄙宅,真真是奴婢之幸,鄙宅之福,這酒水自然也是為殿下備的?!?p> “巧舌如簧!”四殿下嘴角微微一翹,“你先起來吧。”
昭若立起才明白夢不可亂做,話可不能亂說。只見四殿下從膳盒中拿出一只八寶鴨、一盤豆芽青菜、一條松鼠桂魚、一盒喜餅。愣了一會(huì)兒,趕忙迎上擺上碗筷?!暗?、殿下,這、這個(gè)奴婢來就行。您坐!您坐!”
四殿下坐下。昭若不敢與四殿下同坐,就一直低頭站在對面。
“今日全國放假,不分主仆,你也坐下一起吃吧?!?p> 啊?昭若有點(diǎn)分不清真實(shí)還是虛幻,使勁瞪大了眼看四殿下,又拍拍耳朵。周國等級森嚴(yán),別說普通百姓,就算五品官員也不夠格跟四殿下同桌吧,何況她只區(qū)區(qū)一個(gè)奴婢。
“還要本王說第二遍嗎?”
“諾!”昭若還是坐下。
四殿下又飲上一杯杜康,溫婉道:“聽聞你自小孤苦,身邊沒有親人,故而,今年的年夜飯本王陪你。”
昭若有點(diǎn)受寵若驚,又有點(diǎn)虛實(shí)不分,竟是眨巴著眼睛,不知道回話。
四殿下接著道:“本王還聽聞你近日可是廢寢忘食地研究水仙開紫花,可有進(jìn)展?”
原來這才是重點(diǎn),果真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昭若的腦回路又轉(zhuǎn)動(dòng)起來。四殿下能想出如此餿主意定看不得她走出方圓百里,萬不可讓他瞧出些啥,否則再出其他幺蛾子,真是此生虛度于此。
“沒!還沒!”昭若低頭道,嘴里嚼著一塊鴨鎖骨。真真是挑什么不好偏偏是一塊硬骨頭,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只能含在嘴里說話,說完才偷偷吐在桌上。
倒是四殿下來了興致,侃侃而道:“水仙喜溫暖、濕潤,屬百合目,多年生植物......”
“是、是!”
“有單瓣復(fù)瓣兩類,單瓣又名金盞水仙,形若杯盞,復(fù)瓣又名百葉水仙,若蝴蝶翩翩起舞?!?p> “是、是!”
“水仙長于水,卻植于土?!?p> “是、是!”
四殿下毫無線索、毫無邏輯地說了一陣,昭若聽了個(gè)囫圇吞棗,只是點(diǎn)頭點(diǎn)頭再點(diǎn)頭。卻不知這番高談意欲何為。
“你可明白了?”
“明白?!闭讶粽0椭鄣馈?p> “你明白什么了?”
?。空讶粲终0土藘上卵燮?,硬著頭皮蒙混道:“殿下的意思是萬事萬物皆由小而大。種植小小的一株水仙都有大篇道理更何況是做人。殿下明里懲罰奴婢,實(shí)則是要奴婢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說到底是為了奴婢好?!?p> “你明白就好!”
還是佛祖爺爺?shù)拇蟮览淼侥膬憾脊苡谩U讶羲上乱豢跉?,飲過一杯杜康。仙翁的酒甚是好喝,四殿下也飲了數(shù)杯。都說美酒配佳肴,此間樂不思蜀??墒牵讶粽嬲鏇]感覺四殿下半點(diǎn)的歡喜,倒是把酒當(dāng)涼白開。
便問:“殿下今夜怎不去宮里團(tuán)圓?”
“宮中趨炎附勢、歌舞升平,本王看膩了?!彼牡钕落坏馈?p> 昭若說不出哪里不對勁,只覺跟認(rèn)識的那個(gè)四殿下不一樣。想著過大年自是要?dú)g喜,遂故意轉(zhuǎn)了話題,笑道:“昭若這壇杜康可是用月老宮里的那棵桂子釀的,再存了九九八十一天。殿下可不能白喝。得付錢?!?p> 四殿下悠悠一笑,“都被禁足了,還想著錢啊,真是無可救藥的財(cái)迷。好吧!你要多少?”
昭若板板手指,道:“普通的十文一斤,好一點(diǎn)的三十文,我這個(gè)可是月老仙宮的仙釀自然不能以金銀銅板衡量。這樣吧,就以一次自由身為交換,可好?”
“不可以!”四殿下沉了沉臉,“之前送你的那幅岳陽洞庭已是價(jià)值連城,難道還買不了你的一壇酒。”提到岳陽洞庭,四殿下倒是想起了什么,接著道:“對了。那畫你掛哪了?”
怎么扯到那幅畫啦呀!真真一著不慎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昭若嬉皮笑臉著道:“殿下的絕筆怎是奴婢這種人配得起的。奴婢做了件好事。替殿下送了個(gè)知畫懂畫更懂殿下的人。”昭若心里美滋滋的,臉上露出的喜悅像是喝了整整一壇桂花釀,但聞四殿下急促的一句:“送誰了?”如冷水撲面,清醒過來。
“當(dāng)、當(dāng)然是送賀小姐了。”昭若結(jié)巴著道。
不想四殿下不但沒有感激致謝之意,反而眉毛橫起來,嘴角落下來,就連說話的語氣也是質(zhì)問的。
“是誰讓你送她了?”
昭若還是眨巴著眼睛,一副無辜之態(tài),“奴婢覺得送賀小姐挺合適的呀。俗話說,千里馬要有伯樂欣賞方為千里馬,那好畫自然也有行家才品得出畫之意味。殿下精于畫畫,賀小姐善于品畫,不是送得恰到好處?!?p> 四殿下懶得聽昭若天馬橫空的解釋,卻是突然發(fā)現(xiàn)了天大的秘密一般,驚訝地說了一句:“原來竟是你?!?p> “我怎么了?”昭若聽得糊里糊涂的,又滿飲杯中酒。說來,仙翁的酒后勁十足。昭若不甚酒力,忽感腦袋昏沉沉的。她直目四殿下,卻像隔著一層薄紗,看得朦朧。不知是酒之力還是靈之力,她的心突地不受控制似的跳,似要蹦向他。她用力捂住胸口,含糊著問:“殿下可曾去過清涼山?”
酒勁上來了,四殿下也是抵不住。他撐著頭顱,斜著腦袋,迷視昭若著道:“不曾去。”
“不曾去就好!”昭若撐不下去了,腦袋沉沉地落在桌上,雙眼合上,嘴邊卻還掛著笑。一個(gè)剛倒下,另一個(gè)像是得了傳染,也倒了。
到底是凜冽的寒風(fēng),治療醉酒的功效就是不一般。幾陣風(fēng)吹過,四殿下醒了。他本想叫醒昭若,但見她夢中還在笑就罷了。想來能在大年夜醉上一回也是件喜事,而他......竟連北風(fēng)也看不得他睡個(gè)安穩(wěn)的好覺。一聲嘆息。四殿下替昭若披了件他身上的狐裘??烧x開,卻聞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他早已下令,府內(nèi)任何人不得踏足王府北苑。會(huì)是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