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無衣身后還低眉順眼地跟了個(gè)綠袍子小丫鬟,我打量半晌,總覺得有些眼熟。
小丫鬟見我目光直白,臉紅了紅,將頭埋得更低了。
我怔了一怔,驀然想起來了。
這不就是我剛進(jìn)宮那會兒被章夫人用來當(dāng)作下馬威的那個(gè)小丫鬟嗎?
她……不是被晉帝賜死了?
小丫鬟似乎渾然不覺,有些靦腆地偷偷瞄了我好幾眼。
我這張臉雖然不是什么絕色,但是這么看來,確實(shí)蠻討人喜歡,特別是女人。
我朝她微微頷首,微笑。
她的臉漲紅起來,局促地想回禮,但又被章無衣叫了過去。
章無衣教訓(xùn)完妹妹,一手提著小崽子,一手拿著搟面杖,朝我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
“你小子干什么?”
我不確定地指了指自己:“你是在說我嗎?”
章無衣冷笑一聲:“對,就是在說你。哪里來的賤民,剛勾搭完我小妹,又對我的貼身丫鬟搔首弄姿?你當(dāng)我瞎的?”
小崽子在她手里胡亂撲騰:“你要干什么你個(gè)毒婦??!你要對我的未婚夫婿干什么??!有什么沖我來??!”
章無衣把搟面杖夾在腋下,狠狠拍了一下小崽子的屁股,惡狠狠道:“你有膽子再說一遍章之之?你喊那個(gè)賤民什么?”
小崽子被打的鼻涕眼淚亂飛,嘴上還不肯求饒:“未婚夫??!我看上他了,我要他做我夫君??!”
章無衣一手?jǐn)Q起小崽子耳朵,揪得通紅:“你一天到晚腦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就那種賤民也配?!”
小崽子終于哇哇大哭起來:“我就喜歡賤民,我就喜歡!!賤民怎么了,姐姐喜歡的人不也是賤民嗎?!憑什么姐姐可以我不可以?!”
章無衣冷笑一聲:“誰告訴你我喜歡的是賤民?”
她把小崽子隨手一丟,那孩子立馬牢牢抱上我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控訴道:“就因?yàn)槟阕煊?,云崖哥哥才不喜歡你!活該沒有人愛你,你個(gè)老巫婆!”
章無衣冷冷瞪她一眼,小崽子立馬被嚇得把頭埋在我腿上不敢說話。
我不動聲色地把孩子往后護(hù)了護(hù),道:“章大小姐,當(dāng)街上演這么一出鬧劇,未免太難看?!?p> “我怎么教育我妹妹,在哪里教育,是我們章家的家事,與你何干?”
“還是說,你只是想找個(gè)借口進(jìn)章家?”
“這么想攀高枝?”
纖細(xì)的指挑起我的下巴,那張艷麗的面容上滿是寒霜:“這張臉,要不要干脆刮花算了?”
指甲暗示性的劃過我的右臉,尖銳冰涼。
我心下一涼。
一柄折扇突然破空而來,來勢凌厲地直沖面前人。章無衣被逼得倒退兩步,滿面怒氣卻在抬眼的一瞬間化為烏有,勾起了唇角。
“我說怎么區(qū)區(qū)賤民有膽量在我面前作威作福,原來是有大司農(nóng)大人撐腰?!?p> 云瑯不知何時(shí)下了車,那折扇在空中回旋,又回到了他的手里。
他淡淡道:“不敢當(dāng),只是比較護(hù)短?!?p> 章無衣嫵媚笑道:“有句老話叫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不知道大司農(nóng)大人聽說過沒有?騾子永遠(yuǎn)也配不上馬,蒼蠅也變不成蝴蝶。大人今天出這個(gè)面,當(dāng)真不怕臭了自己?”
“還是說,大人自己從下水溝爬出來了,竟是忘不了了,從此見到下水溝里有些什么腌臜東西,總想著撈一撈呢?”
云瑯皺眉道:“人無高低之分,但是畜生卻很會分貴賤。人與人并無不同,人與畜生卻是一眼就能分別出來的?!?p> 他頓了頓,微笑道:“我一向不覺得我與尋常百姓有什么不同。官者,民心所向者也。若以貴賤來分人,人與畜生好像也沒什么不同了?!?p> 我抻著脖頸聽的津津有味,這二人吵個(gè)架跟唱戲似的,讓人忍不住想要拍手叫絕。云瑯雙關(guān)賣的巧妙,尋不到半分錯(cuò)處,卻又能讓人啞口無言,實(shí)在是個(gè)詭辯奇才。
想我那窮酸小鎮(zhèn)上的父老鄉(xiāng)親們,盡是些潑皮無賴的作風(fēng),一時(shí)惱了,吵起架來,你來我往間若不問候下對方的父母,決出不了一口惡氣。
若是一時(shí)福至心靈,可能還要將彼此的祖父祖母、舅舅舅母、堂哥堂姐遠(yuǎn)房親戚子孫后代挨個(gè)施以親切的問候,順道抄起鍋鏟棒棍干上一架。祖祖輩輩皆是如此,十分的勤勉。
不遠(yuǎn)處傳來一聲輕咳,嗓音清越:“瑯兒?”
坐在輪椅上的人有著極清俊的眉眼,只是容色蒼白,唇無血色。
云瑯頓了一頓,頷首道:“兄長?!?p> 那人微笑起來:“怎么來了肆城?”
那人笑起來的時(shí)候,漆黑的發(fā)下漆黑的眼仁,蒼白的唇色沾著些易碎的痛感。
云瑯輕聲道:“皇命在身,恰好路過。兄長近來可好?”
那人微笑回道:“為兄一切都好,只是許久不見,難免有些掛念你?!?p> 章無衣冷笑一聲:“你有空掛念他,不如掛念掛念你自己。就你這樣的病秧子竟然也敢頂風(fēng)出門,是活得不耐煩了,還是嫌命太長了?”
少年好脾氣地看著章無衣,露出抱歉的神情:“是我考慮不周,讓無衣?lián)牧??!?p> 章無衣盯著那雙含笑的眼,許久,才冷冷道:“你也配?自作多情?!?p> 少年并不生氣,只是微微斂眸。
那黑發(fā)紅唇的美艷女子瞇著眼盯他半晌,終于朝章之之抬了抬下巴,淡聲道:“走?!?p> 少年微微咳嗽一聲。
云瑯淡淡道:“哥哥,你在此處委曲求全、受人眼色也不愿離開,是因?yàn)檎聼o衣嗎?”
少年微怔:“瑯兒…”
云瑯溫和道:“哥哥,你知道我這么多年是為了誰,為了什么的。”
少年只是沉默。
云瑯眉眼微垂:“哥哥,當(dāng)斷不斷,反受其亂。章無衣在章家和你之間會選誰,你……”
少年對著虛空伸出手指,風(fēng)刮過他的指尖,太輕。
上天眷顧肆城,吹過肆城的風(fēng)一向如此和煦,和煦的像烈烈紅衣下柔軟的心。
他許久才輕聲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