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農(nóng)閑,城里務工的年輕人都回到了農(nóng)村過年,把時下城里流行的一些娛樂活動也帶了回來,村里的氣氛一下子活躍了起來。秀榮天性愛熱鬧,在年輕人的鼓動下癡迷上了跳舞。年前的時候,她特地進城在商城買了幾盤舞曲磁帶,想著趁正月里好好熱鬧一番。
到了晚上,月牙兒掛上榆錢樹梢,正窯對面的北極星看上去好似掛在天上的一個燈泡,再把掛在正窯頂上的50瓦的電燈泡打開,院子瞬間被烘托得明亮起來,像是鋪了一層黃歇歇的太陽光,這便是夜間活動的天然舞場。音樂響起,燕燕三個歡天喜地地相互追逐著踩踏影子,沒好上半個小時就又拌嘴打鬧了起來。小燕犟不過燕燕和顏龍,嘴里罵罵咧咧地追踩著他們的影子泄憤。
錄音機擱置在外面的窗臺上,音量最大限度地播放起了秀榮愛跳的舞曲《九妹》。秀榮躲開王家奶奶的視野,撐著手臂假裝有人帶著她,踮起腳尖踩著樂點跳起了四步。歌聲飄過院墻隨風擴散,傳入了志趣相投的人耳朵里。不一會兒,狗拉著鐵鏈繩朝洞門外跳著吠叫了起來。秀榮已經(jīng)換上了高跟鞋。聽見狗叫,她連忙加快腳步出門擋狗迎接,高跟鞋踩著地面噔噔作響。因為跳舞,秀榮喜歡上了穿高跟鞋。她覺得走路就是走路,得腳踏實地地走,跳舞就是為了耍得高興,得讓自己和別人都覺得賞心悅目。秀榮的高跟鞋對燕燕和小燕也充滿了誘惑,她們時常穿著它在家里咣當咣當?shù)刈邅碜呷ィ叩妙嵢顾?,卻對鞋跟踩地的咣當聲情有獨鐘,嘴上說著穿高跟鞋太受罪了,情愿一輩子都不穿那玩意兒,卻穿在腳上遲遲不肯脫。
聽見音樂聲,先是灣里的小孩子聞聲趕來,接著大人們?nèi)齼蓛傻亟Y(jié)伴而來。離得最近的秀英和會軍媳婦最是積極,她們都是學舞的新手,半會不會的時候也是興趣正濃的時候,只要聽見音樂聲,就不由得心熱。正月里人閑,塬面上愛湊熱鬧的人聽說秀榮一晚上在院子里放音樂支舞場子。臨近天黑開燈,閑逛的腳步都會不由自主地來到秀榮家。這個正月里,學跳舞成了白家洼莊里婦女小孩共同的興趣愛好。連續(xù)支了四五天的場子,秀榮又焦慮起來,擔心電費蹭蹭上漲,擔心人一多把院子踩踏得不成樣子,于是她隔上幾天才把錄音機放出來熱鬧一回。
剛來的人一進門,先是站在院子里相互寒暄幾句,熟悉一下環(huán)境。秀榮熱情地招呼著大家,拉攏安排著舞伴讓大家都活躍起來。年輕的媳婦還有點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地謙讓著。備戰(zhàn)算是男士里面跳舞跳得最好的,他見大家都不做作著放不下身段,便笑著說:“你看你們這些女人家,都是一個莊里的人,還有個啥不好意思的!咱們又不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拉手手跳舞呢,誰還沒有揣過誰的手!正大光明地娛樂著呢,你們都扭扭捏捏的做啥。來!我今晚上先把勝利媳婦拉上操練幾圈。勝利,你正好把我們?nèi)艘舱{(diào)教喀?!毖┫悸犚妭鋺?zhàn)叫她,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勝利,磨著高跟鞋,笑嘻嘻地走了過去,邊走邊笑著對備戰(zhàn)說:“我才學著跳呢,把你皮鞋踩臟,你可不敢怪我噢!”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秀英笑著說:“雪霞,你豁出去踩!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你看備戰(zhàn)的皮鞋老是油光锃亮的,踩爛了他買新的去!”備戰(zhàn)笑著說:“還有恁玄乎!跳舞呢,又不是跳六呢,還能把一百多塊錢的皮鞋踩日塌,它又不是紙糊下的。快把溝子擰起跳!放著這么好的音樂,不跳糟蹋了!”備戰(zhàn)帶著雪霞在院子里踩著音樂節(jié)湊跳了起來。大家陸陸續(xù)續(xù)地湊成了對。年紀大點專門趁熱鬧的都站在墻根底下當觀眾。
狗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接二連三到來的人,“汪”地叫一聲算是報備,之后便不再糾纏,蜷曲著身子趴在窩邊。王家奶奶坐在炕上,時不時地轉(zhuǎn)頭透過窗戶看向院子里。進進出出的人抬高了嗓門和她丟一兩句玩笑話,她總是樂呵呵地應承著。老四媳婦雙手筒在袖筒里看著年輕人在院子里五花八門地扭著。存生提著水壺出門灌水,故意打趣老四媳婦說:“看啥呢!跟上跳幾下子就熱火了!冷颼颼的,干站著不勝進窯里烤火去?!崩纤南眿D笑著回應:“我看著人家年輕人跳得好的,我心熱的又不會跳,想讓你把我拉上跳一曲呢,還害怕把老腰閃了!”存生丟掉嘴里的煙頭,腳尖在上面來回踩了幾下,抬高嗓門笑著說道:“原來你是等我著呢!咱們兩個半斤八兩,看我兩甩活還真的把你老腰閃了呢!”一旁的老八媳婦聽見了,她尖聲尖氣地笑道:“誰說老地主不會跳!那天晚上喝了點酒,在磨坊院子里扭了幾下,像打醉拳呢一樣,差點把人笑死了。哈哈哈!你趕緊把水灌上了,出來把老嫂子拉上過個癮?!贝嫔丫七^三巡,腳底下踉踉蹌蹌地站不穩(wěn),他咧著嘴笑道:“你就想看我出洋相呢,慢慢等著去!”存生提著水壺掀開門簾進了窯里。老八媳婦指著存生大喊:“老地主!你不要像個鱉一樣縮到窯里不出來,你不帶上嫂子跳一曲,我一陣伙幾個人進來拽你來呢!”
晚上九點左右,院子里已經(jīng)站滿了人,酒場子上下來的醉漢也陸續(xù)到場了。平時蔫了吧唧不愛說話的人也趁著酒興翩翩起舞,腳底下輕飄飄的像踩著棉花似的,扭頭閃腰故意碰撞著逗樂子,惹得圍觀的人嬉笑不止。存生最終還是被老八媳婦生拉硬拽了出來。只見他醉眼迷離,臉都紅到了耳根處。他搖搖晃晃地帶著老四媳婦故意往人多處擠撞。他們兩個活像兩塊硬邦邦的木頭樁,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牽拽著挪移,全身上下,只有來回顛倒的肩膀和音樂的節(jié)拍一致。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他們身上,老八媳婦彎著腰拍著大腿面,笑得直不起腰來。
顏龍帶領著一幫孩子在牛圈旁邊放零散的鞭炮??匆娫鹤永锏奈[場面,小孩子都被吸引了過來。他們故意跟在存生身后,模仿著存生來回搖擺,抖落著肩膀兩腳沉沉地踩踏著地面,活像一群古靈精怪的僵尸。秀榮笑得眼淚長淌,她抹了一把臉,笑著說:“天光神!我們這個人喝了二兩貓尿尿,故意在那丟丑著呢!”老八媳婦戳了戳秀榮的腰間,笑著說:“酒壯慫人膽呢,這話真真的!你再不攔擋了讓耍去!常言說得好,笑一笑十年少。而今社會好的,不像前幾年,人恓惶的飯都吃不飽,哪有心思尋高興去呢。你聽這音樂咚咚咚的響上,看著人跳上笑上,連我這不愛跳的人都覺得心里熱乎。你看義學,平常悶葫蘆沒個話,喝點酒還跳得好得很。都是一個莊里人,怕啥呢!”說罷,老八媳婦突然提高了聲腔宣布,“明兒個晚上都往我們走著禍騰!小慧明兒個就回來了,一聽我說咱們塬上熱鬧的,那個心熱的在城里兮兮坐不住了?!?p> 秀榮一聽小慧要回來,高興的一連說了幾個“看好嘛!”要知道,秀榮最初接觸雙人舞,還是基于小慧的煽動和鼓勵,小慧也算是她的導師。她和小慧搭伴跳舞時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松弛感和享受感,和別人搭伴跳舞就沒有這種感覺。秀榮剛開始學舞時興致尤其高漲,一閑下來就放開錄音機練習,沒舞伴就拉著燕燕三個陪她。燕燕三個可沒那耐心,借著上廁所一個個都開溜了。存生正窩在被子里睡回籠覺,一聽見秀榮把錄音機拿了進來,探長胳膊伸懶腰的同時,嘴上打著哈欠說他被尿憋得睡不住了。秀榮心知肚明,故意皺著鼻頭哼哧一聲。只要有音樂陪伴,她的焦躁脾氣似乎能隨著理智收斂自如??臻g狹窄的偏窯里,她能像一只翩躚起舞的蝴蝶,一邊如癡地深情哼唱一邊如醉地手舞足蹈。
受到秀榮的影響,燕燕三個對耳熟能詳?shù)母枨彩菑埧诩磥?。顏龍最愛陰陽怪氣地唱《杜十娘》,唱到“郎君呀,你是不是餓的慌,如果你餓的慌,對我十娘講,十娘我給你做面湯……”他總是面帶悲凄地拉長聲腔,緊閉雙眼歪斜著腦袋,手在胸前自如揮舞,踮起腳尖原地轉(zhuǎn)圈,一副陶醉忘我的樣子,常常惹得燕燕和小燕忍俊不禁。坐在王炕上的王家奶奶抿著嘴笑嗔道:“這個娃真是個崽拐式!叫念書做活時他愁煎得能號,猴精作怪時他一套一套的?!?p> 存生的怪模怪樣把大家伙兒的興致帶到了高潮。勝利在一堆磁帶里翻出了一盤勁爆舞曲,鼓點節(jié)奏震得錄音機全身抖顫了起來,院子里的人也跟著沸騰了起來。備戰(zhàn)、勝利、義學幾個帶頭跳起了迪斯科。別看這些年輕人平日里都是一副莊稼漢趕牛耕地的架勢,走路時大大咧咧,有的還彎腰駝背,跳起舞來卻完全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身姿曼妙,腳下似行云流水般輕盈。舞池里的義學像只游來游去的魚兒,不盯住他看,稍微一打岔就不見了蹤影,他那種半醉半醒的狀態(tài)正適合跳這種半瘋半癲的舞曲。他的雙腳相互牽制著,旁觀著為他捏了一把汗,生怕他把自己絆倒,他卻能巧妙地避開而成就一曲現(xiàn)實版本的醉拳舞,惹得一幫小孩跟在屁股后面模仿。他面若桃紅,笑臉盈盈,一邊跳一邊和站在旁邊的幾個長輩嬸媽打招呼。除了幾個上了年紀的婦人站在邊上圍觀,其他人都墊著腳尖在原地躍躍欲試。院子表層的浮土被鞋跟剮起又踩踏得細碎,灰塵像煙霧一般籠罩在人們頭頂。一曲終了,大家原地不動,似乎意猶未盡。酒醉漢的酒也醒了大半。一看時間將近十一點了,大家這才像來時那樣,三三兩兩地散去。不時有人感慨道:“今兒個晚上耍美了!今年個把舞跳美了,把年也過好了!哪天到我們再鬧騰上一晚上?!?p> 與此同時,小范圍內(nèi)的麻將也打得如火如荼。交過五九節(jié)氣,塬上的寒氣也在不知不覺中消散。溝里彎延如白練的積冰下面,一股清澈的細流潺潺流淌。向陽處的柳樹枝條也變了顏色,像穿上了一層灰綠的衣服,比寒冬時候多了些許生發(fā)的氣色。地皮沒有完全消開前的這段時間,都是莊稼人休養(yǎng)生息的時候。
背風向陽的太陽坡里,上了年紀的老漢蹲在墻根下曬著太陽,隨著吧嗒吧嗒地嘬咂聲,一團一團的煙氣從他們眼前緩緩升起,隨之消散在冷氣里。他們專注地抽煙曬著太陽,時不時東拉西扯地說上幾句閑話。太陽光直射在他們胡子拉碴的臉龐上,一根根灰白的胡須在光照下銀光閃閃,粗糙黝黑的皮膚也被曬得浸出了一層油。旁邊的空地上,有兩個老頭面對面下著方棋,其中一人全神貫注地盯著地上畫出來的方格看,把手里的一把小石子攛掇得咯噔作響,另一個人緊皺著眉頭,手里捏了一把長短不一的小木棍。如今,也只有這些降老未老的老漢還鐘情于玩這些老的掉渣的游戲。時間倒退上兩三年,還有不少年輕人湊在這些老漢堆里陪著下方抹花花牌。自從興起了搓麻將,年輕人便像一窩蜂一樣擁到了麻將桌上。
存生就是這樣,他的麻將癮和煙癮一樣大,經(jīng)常和老八、老九、老十還有存柱幾個湊在一起搓幺二塊的小麻將。存柱也不例外,沒有學會麻將以前,他還時常混到老漢堆里抹花花牌,自從學會了打麻將,存柱媳婦便經(jīng)常鉆門出戶地找尋存柱。面對存柱媳婦喋喋不休的謾罵,存柱一如繼往不理不睬,抽煙看電視充耳不聞。后來,在鄰里和兒女的再三寬慰和勸說下,存柱媳婦也想開了。加上大兒媳婦雪霞這一兩年也呆在家里,偶爾燕燕三個過去,她就哄唆著燕燕三個上了麻將桌,不管存柱媳婦心里有多反感,表面上卻不和兒媳婦計較,只能自然而然地接受并習慣。
按照女人家的說法:“愛打麻將的男人都長著狗鼻子,遠遠的就能聞見屎的味道,不管麻將攤子支到誰家,他都能聞著臭味尋過去。”一到正月里,但凡支麻將攤子的人家,逛閑浪門子的人就多,麻將桌旁更是圍滿了看門道的人。上張??诘年P鍵時刻,旁觀的人如果忍不住插上一嘴,都有可能惹禍上身。
老十性子急脾氣躁,眼見著自己的牌上張即停。他極力地控制著內(nèi)心的焦灼,神情凝重地盯著鍋里打出來的牌看,每揭一張牌前他都要在手指上吹一口氣。輪到他揭牌時,他用力地吹了吹手指。拿上牌他并不著急著看,而是用大拇指不斷地摩挲著,感覺出又是一張用不著的牌,他的心頓時涼了半截。這時,不知身后誰說了句“沒有胡牌了!”老十頓時變了臉色,從牙縫里慢悠悠地擠出了幾個字:“皮夾緊!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屋子里頓時變得鴉雀無聲,大家都面無表情地盯著鍋里的牌看。老十重重地把一張“東風”按在桌子上。下隔壁的存生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身旁的“軍師”吉祥拿胳膊肘戳了戳存生的肩頭,低聲說道:“絕東風!不掀還等啥著呢!”存生順勢推倒了面前的牌。伴隨著這一推,麻將桌上響起了的噼里嘭啷的聲音。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炸開了鍋似的圍繞著這一圈牌高談闊論了起來。等到摞好牌開始擲骰子時,瞬間又變得寂靜無聲。
秀榮做好了晚飯,左等右等不見存生回來,她就指著顏龍去塬上找尋。她知道,存生只要坐在麻將桌上就舍不得下來了,只要不叫他回家吃飯,他就能餓著肚子打個通宵。顏龍出門時,秀榮特意安頓,讓他說家里來了幾個親戚想打麻將,正好三缺一,讓存生尋一副麻將回來在家里陪親戚。存生打麻將有個惡習,如果贏了錢,剛好家里人叫他回家吃飯,他就趁此機會來個金蟬脫殼,揣著贏來的錢拍屁股走人;要是輸了本錢,他還想從哪里跌倒從哪里爬起來。他嘴頭上應付顏龍說:“你先回去,叫你媽先給親戚拾掇茶飯,我把這一鍋打完就回來了?!逼婀值氖?,只要他一心想著撈回本錢,到最后只會越輸越多。
每次打完麻將回到家,存生總是滿臉堆笑地捏揣著褲兜,湊到秀榮跟前得意地匯報戰(zhàn)況:“我今兒個手氣好得不得了!一連坐了六莊,古董麻細贏了這些,完了你給咱們整一下?!贝嫔贿吿湾X一邊笑嘻嘻地說,“我早上專門瞅了一眼老黃歷,今兒個財神爺坐正東。不要說,這東西靈驗的很!今兒個三卷一,就輸了老八一個人?!毙銟s嗤之以鼻,“嘖嘖嘖”地冷笑了兩聲,不耐煩地懟存生:“我就知道你,十回回來有九回都贏著呢,其他人都是些冷慫半腦子。叫你說老八一直輸著呢,那天小慧她媽和我拉閑,說他們老八每回回來都給她賣派贏了多少錢。你們?nèi)展頁v棒槌的,借旁人的錢哄我們說是贏下的。再不把你那點花花腸子拿到我跟前翻弄了!”存生仍然笑著辯解:“呀—咦!天光神,我對天發(fā)誓,別人我不敢說,我可是實打?qū)嵉模瑥膩頉]有哄過你,不信你問旁邊看熱鬧的人去。”秀榮乜斜著眼睛翻了存生一眼便不再搭腔。存生趁機去了廚房,一邊撤退一邊放話:“那個幺二塊的碎麻將么,輸贏也就幾十塊,我難道上連那點擔當都沒有?叫你還把我小看了!”秀榮壓低了聲腔嗔怪:“你啥叼相我給不知道!你就哄著,有本事你把我瞞昧上一輩子!”秀榮嘴上這樣說著,眼睛瞅著炕上的一堆零錢,打眼看上去好似比存生走時帶的本錢多出了一些。秀榮伸手抓了一把放在手里整理了起來。一想到存生今兒個應該沒輸錢,她心里多少有了點寬慰,積攢了一肚子的怨氣也隨之消失。
勝利新買的一副麻將被借來借去,最后竟不知道落在哪家。為此,他經(jīng)常梗著脖子歪斜著腦袋滿莊打聽麻將的下落。來到燕燕家打問時,存生斬釘截鐵地回了一句:“前兒個中午文忠拿走了,說是你給應承好的?!眲倮霃堉?,一時不知道如何作答,隨后輕嘆了一口氣,轉(zhuǎn)身坐在炕頭,貼在王家奶奶身旁發(fā)起了牢騷:“唉,把這些慫成精,把人東西拿走就不知道個還么!張三說李四拿走支應親戚去了,尋到李四跟前又說王二麻子昨兒個提走了。那是我花錢買來的,又不是公家的。這下尋著,天王老子來我都不借了。為求個爛慫麻將,把我腿都能跑斷?!?p> 坐在一旁的王家奶奶默不作聲地擺弄著她手腕上的各色手飾。她對麻將可謂是厭惡至極。有時她一覺都醒來了,四個男人還坐在八仙桌上噼里嘭啷地搓著麻將,個個煙不離嘴吞云吐霧。秀榮緊貼著存生坐在爐火旁,一邊咔嚓咔嚓地嗑著瓜子,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存生面前的牌。王家奶奶忍不住在心里抱怨起來:“喪眼死!拿個女人家,坐到男人堆里算個啥?也不嫌人笑話。把他大那個頭,點燈耗油的,打啥意思著呢!”她在心里想一會兒罵一會兒,想到哪里就罵到哪里,瞌睡來了又接著睡她的覺。
勝利還在耳畔憤懣的念叨。王家奶奶嘆了一聲氣,說:“誰吃飽了撐的,把他大那個頭弄出來禍害人呢!而今老的小的都會打麻將,癮還都大得很!世道越來越瞎了,男人家農(nóng)閑了打個麻將打發(fā)個時間都能行,拿個婆娘家,也跟上沒黑沒明的熬眼呢。今年秋季里下了幾場雨,羅灣里她碎姨娘來浪了幾天,伙上灣里幾個媳婦子,把個麻將噼噼嘭嘭地能往天黑里打。胡日鬼點茶飯一吃就坐麻將桌子上去了。我到底看著眼害!而今你們雪霞也學會了!學啥不行,學個麻將能管吃管喝嗎?!唉,說到底是世道變了。”說罷,她轉(zhuǎn)頭對著勝利,抬高嗓門說,“你凈是錢燒得很!撂了活該!沒啥買上了,把你大那個頭買回來惹賤來了!尋不見了還好,省得你坐麻將桌子上喪人眼!”勝利反被王家奶奶的話給逗笑了。他拉過王家奶奶的手,輕撫著手背笑著說:“我的個老奶奶,我們年輕人的思想和你們這老古董不一樣了!你看而今的社會,哪個女人還像你們那個年代一樣,光知道捉個針做針線活兒?你這老古時的觀念也要與時俱進呢!而今正月里看電視的人都少了,一到晚上大人娃娃聚到一達,舞跳得多歡。等哪一天了,我也把你拉上跳一曲,真?zhèn)€美得很!”勝利說笑間故意甩著王家奶奶的胳膊。王家奶奶嘴角一抽,哼的一聲掙脫,拍打著勝利的胳膊,笑嗔著罵道:“你看把我拉倒還把老風箱拌了呢!而今成了你們的世道了,男人家賭博,女人家不捉針,都一天跳舞跳六去了。唉,我都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了,不管求子!”
正月二十三燎完疳燒了社火,莊里的年輕人都陸陸續(xù)續(xù)地進城務工了,莊稼地里的活也漸漸多了起來。被稀罕了一個正月的麻將和跳舞也淡出了莊稼人的視野。其實,存生和秀榮早在元宵節(jié)過后就開始趕集賣菜了。正月里短暫的放松讓他們兩口子對生活更有了奔頭。他們鉚足了勁兒,欲意用秤桿子稱出一個更有份量的來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