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奶奶早起的一番洗漱總是顯得與眾不同。她先是梳理頭發(fā),坐在炕頭上對著鏡子用五指把她那齊耳的花白頭發(fā)梳理通順,再用梳子梳一遍,把掉落的頭發(fā)躥起揉捻成一團塞進門背后專門收集碎頭發(fā)的袋子里。雙手把頭發(fā)豁到耳后,用兩個黑卡子把兩邊卡緊,才取過身旁黑色的網(wǎng)孔頭套把所有的頭發(fā)都罩在里面。她常常用電壺里熬過夜的開水洗臉,先是蘸著水把食指放進嘴里來回上下地摩擦刷牙,然后才把洗臉毛巾丟進冒著熱氣的水里,一番捏起又丟下的操作后才正式洗臉。
小燕和燕燕去上學(xué)的時候,顏龍沒有了玩伴,就像個小跟班一樣跟在王家奶奶身邊。他總是喜歡不厭其煩地問同一個問題。昨天早上的同一個時間他就問過這個問題:“奶奶,你咋天天早上這樣子刷牙呢?我爸爸和我媽就不像這樣,他們拿牙刷刷牙。你為啥要用手指頭刷牙呢?”王家奶奶看了顏龍一眼,也是不耐其煩地做了同樣的回答:“我是老古時的人,那時候人恓惶的連飯都吃不飽還刷啥牙呢,哪達有牙刷刷牙呢。我是拿手指頭倒騰習(xí)慣了,用不慣那洋求貨。看我牙而今好好的,啥硬東西我都能咬動。”
王家奶奶把口里的污水吐到地上又澇起水漱了一回口,這才開始洗臉。顏龍拿著一塊豬胰子皂在水里一邊揉搓一邊玩水。燕燕三個打小用慣了豬胰子皂洗臉洗手。即使他們家里不養(yǎng)豬,王家奶奶每年都要尋點豬板油給家里做幾塊豬胰子皂。用王家奶奶做的豬胰子皂洗臉清爽還不油膩,手不但不皴連口子都不裂。
王家奶奶洗完臉又給顏龍擦拭干凈,取過擦臉的棒棒油瓶子伸手挖了一小塊。顏龍自覺地?fù)P起臉嘟著嘴巴,把閉上眼睛等著給他擦油。他肉嘟嘟的臉蛋擦上棒棒油更顯得黝黑發(fā)亮。王家奶奶邊擦邊不斷地感慨:“而今年輕人五花八門的,用的那花花綠綠的香皂抹臉油,不管花多少錢它都不剩咱們這豬胰子和棒棒油。”
太陽從墻頭上慢慢地照進了院子。顏龍在太陽坡里拉著一塊裂了縫的鱉殼玩。那是順利不知道從哪尋出來給燕燕三個拿過來當(dāng)玩具耍的。王家奶奶在前邊的破洞處摔了一條繩子讓顏龍拉著玩。顏龍一個人的時候,就假裝那是他的活物玩偶,拉著鱉殼滿院子轉(zhuǎn)圈聽響聲,還時不時地當(dāng)作玩伴給鱉殼說話。
清明一過,存生和秀榮兩口子忙活著翻耕地種秋天的糧食。他們又打問好了王溝里一塊別人撂荒的山地。兩口子天還沒亮就拉著架子車出門了,把地里的荒草都拉回來摞到了場里。他們進門的時候,王家奶奶蒸熟的饃饃也正好揭籠蓋。存生兩口子就著芽蔥簡單吃罷飯,又拉著兩頭牛去山里翻耕地。
剛買來不久的牛犢第一次套上犁頭耕地,總是腳步忙亂地緊貼在老牛身旁,嘴巴里喘著粗氣吃力地往前走著。秀榮拉拽著牛犢走在田埂上,好讓老牛走在犁溝里。存生揮動著鞭子啪的一聲抽打在老牛脊梁骨上,嗷嗷地拉長了嗓子吆喝:“犁溝!犁溝!”老牛會意把頭往前一探,加快了腳步走在了犁溝中間,不時地用頭搖擺著眼睛里飛來的蠅子??吹嚼吓<涌炝四_步,旁邊的牛犢也連忙喘了口粗氣跟了上去。走了四五圈牛犢漸漸體力不支,頭貼在老牛脖頸跟前放慢了腳步,到了地頭存生調(diào)轉(zhuǎn)過彎,“噢”的一聲拉住套繩停了下來,他舒了一口長氣說道:“這個碎牛娃子跟不上了,讓稍微緩一下。你這下按犁頭耕,叫我來收拾這個碎牛娃子。這連個犟驢一樣,你咋喊都不聽,吸到老牛跟前像吃奶去呢一樣,把個老牛別得走不到犁溝里。你還不敢出勁打,溝子后頭像長著眼睛一樣,一見掄鞭子它就謀著竄呢。這荒草地也硬邦,你看把大牛掙得毛都貼到身上了。緩一陣冒個煙了慢慢耕,看有兩三墑地把牛娃能調(diào)過來嘛?!贝嫔f完蹲蹴在田埂上掏出了紙煙。
看著老牛身上濕答答的一層水霧,秀榮心疼地摸著老牛的額頭。不犁地的牛犢完全放松了下來,盡管套著?;\嘴,它還是不時地低頭探出舌頭舔食地上剛長出來的嫩草。存生抽完一根煙把兩個牛調(diào)順,拉拽著小牛身上的攀繩往前走,讓秀榮按住犁頭順著犁茬耕地。
秀榮也算是老把式了,家里以前一個牛的時候,存生就牽拉著一根繩子和旁邊的牛并排拉犁耕地。有存生牽拽著牛犢,秀榮手里拿著的鞭子倒成了擺設(shè)。她只顧低頭看著深褐色的新土從犁頭均勻地翻出來。犁頭別進草根里,牛和存生同時被絆住停頓了一下。秀榮趕緊叫停,上前一把拔出草根撇到了田埂上。存生不時地點撥秀榮:“你把犁頭按穩(wěn)當(dāng),深了牛費勁,淺了把草根耕不死,犁溝耕寬了胡基疙瘩多的很?!毙銟s熟練地按壓著犁頭回應(yīng):“快再不能慫了!你把牛拉好我肯定耕得勻勻的。你看這個慫成精牛娃子,剛走順當(dāng)了幾下,溝子又胡擰擺?!贝嫔话炎н^牛犢的頭罵起來:“唉!看我不把你日塌了!我把你個慫,你擺來擺去的想挨鞭子了嗎?騷情我把鞭子吆上叫你一個拉呢?!毙銟s在后面笑著說:“你跟個畜牲浪費啥口舌呢。那個要是能聽得懂你的話就成精了。”秀榮說完一鞭子抽在牛犢的屁股上,驚得老牛和牛犢一起蹬著后蹄向前邁了一大步,存生也跟著加快了腳步。
山野里耕作的牛和人在地里來來回回地穿梭,不時傳來一聲聲冗長的“犁溝!犁溝!”還有“嗷嗷”的回聲,耕牛之間也相互回應(yīng)著發(fā)出陣陣“哞哞”的呼應(yīng)。對面山坳里有一片柳樹林,葉子已經(jīng)全部抽出來了,遠(yuǎn)遠(yuǎn)看去猶如一團團嫩綠的大蘑菇,挨挨擠擠地競相生長,染綠了一大片荒野。斜對面的山洼上去就是熊渠莊,秀榮在地里能清楚地看到半山腰熊家老漢家的那幾孔窯洞。她在心里猜想,如果早上不去耕地,熊家老漢肯定喝完罐罐茶又去澇壩畔上蹴著抽煙逛閑去了,留下熊家老婆一個人在家里里外外地忙碌,忙完家里還要經(jīng)管牲口。秀榮心里不禁心疼起自己的娘家媽來,心疼她一天到晚腳不離地的忙活。熊家老漢一起床她就得趕緊拿柴火架爐子,把洗臉?biāo)购盟藕蛳词?,熊家老漢坐在炕頭上熬第一罐茶的時候,熊家老婆已經(jīng)把油茶沖好或者把擠好的鮮羊奶放到眼前了。兩個人一起吃完早茶,莊稼地里沒有啥活,熊家老漢打問一遍家里的情況一準(zhǔn)兒手背搭過,拿著煙鍋出門逛閑曬太陽去了。
這樣的情景在秀榮的腦海里清楚地回放著。她心里一直有個疑惑,不解熊家老婆怎么就那樣心甘情愿地服侍熊家老漢,而且純粹是沒有自我的對他的話言聽計從。秀榮心里想了很多答案,仍然是百思不得其解,存生的話打斷了她的思緒?!鞍Γ∧愦暨圻鄣叵肷吨??看著犁頭在哪達戳著呢?!毙銟s瞬間被拉回到現(xiàn)實中,她剛要準(zhǔn)備給存生說道她剛才的想法,猛得轉(zhuǎn)頭往溝底下一看,順著羊路遠(yuǎn)遠(yuǎn)走過來的好像是熊家老婆的身影。秀榮趕緊喊存生說:“我咋看著溝畔里上來的那個人像他外奶奶?”存生隨口說了一句:“那還怪?他外奶奶跑那達做啥去!”
秀榮半信半疑,一邊犁地一邊注意著,當(dāng)熊家老婆提著一個蒲籃靠近的時候,秀榮大聲喊了起來:“媽,我遠(yuǎn)遠(yuǎn)就看著走路姿勢像個你。你咋來了?”熊家老婆從溝畔邊爬上來,邊走邊笑呵呵地說:“你大在澇壩畔上看見你們兩個了,指使我給你們拿點干糧呢?!毙芗依掀耪f著把蒲籃放在田埂上,“你們兩個從早上耕到而今了?吃了嗎?”存生回答說:“早上來得早,我們把地里荒草收拾完拉回去,吃了才把牛套出來的。不要說,我這陣子還想吃一嘴饃饃。”秀榮嗔怪存生:“這個人溝子里塞馬勺著呢,見干活就肚子餓了?!毙芗依掀胚B忙笑著責(zé)備秀榮:“這個女子,站著說話不腰疼,燕燕她爸出的力氣活,那個牛娃尕得有個啥勁呢!”存生到了地頭把牛頭回過,秀榮把犁鏵深深地插進地里,讓牛也喘一口氣。
熊家老婆取出包好的一根芽蔥,先給存生拿了一個大饅頭。存生咬了一大口,邊吃邊說:“這一塊地年前頭就打問好了。我看著墑還好,下一場雨就能種胡麻,明年了倒茬種麥子?!毙芗依掀鸥胶驼f:“能行,多少收點胡麻夠你們一家子吃油?!毙銟s掰了半個饅頭就著蔥葉吃,問熊家老婆:“媽,林來信了嗎?我聽秀梅那天來給我學(xué)說,說我大哥也想叫龍龍去白銀呢?”秀榮擰開瓶蓋喝了一口水。熊家老婆張嘴打了個哈欠說道:“把他那個大!一放出去就沒音信了,我聽你碎大把會文送上去回來說都好著呢。誰求知道吶!走了這么長時間,也沒給家里來個音信。你大哥一聽你四大回來說外頭的錢好掙,龍龍中學(xué)出來也沒個去處,準(zhǔn)備這幾天把龍龍送白銀去呢,看你三大能給尋個啥活干嘛?!?p> 秀榮聽了連忙插話:“聽說我三大升成隊長了。手里有點權(quán),給這幾個安排個下苦的活應(yīng)該沒啥問題。我聽秀梅念叨著都想讓銀銀上白銀卸煤去呢?!毙芗依掀虐涯樢焕f:“你聽秀梅給你胡吹冒撂呢!她那個先人能吃下苦?去不到三天就回來了。秀梅大著個肚子眼見著到日子了,愁得說計劃生育緊張的,老二再是個女子咋弄。銀銀他還能走哪達去!”
兩個牛相互擰擺把脖子上架的軛頭弄斜了,存生起身把兩個牛分開,又取了一個大饅頭。秀榮看了一眼存生,轉(zhuǎn)頭對熊家老婆說:“我看秀梅肚子尖,臉花的,怕是個兒子?!?p> 熊家老婆嘆了一口氣說:“唉!是個兒子就好了。秀梅一說把我愁得不行。把你才愁完沒幾天,秀梅又成這個樣子了。林眼見著到說媳婦的年紀(jì)了,這個媳婦也把人愁住了,看幾時能安頓好。”
存生寬慰熊家老婆說:“愁啥呢?愁又不頂用,林二十都不到,讓在社會上打拼去,攢點錢了再娶媳婦都不遲?!?p> 秀榮笑著說:“那能由人?嘴上說不著急,心里不由人。你吃飽了嗎?咱們一畝地蔓纏了一早上,這幸虧天陰著,有太陽都照到當(dāng)頭頂了!”熊家老婆見秀榮催促存生,趕緊打起了圓場:“這個女子,你催啥呢!調(diào)牛娃子是個慢工活。這一向又沒啥事,麥子溝施上化肥就剩下種秋天了。今年個春深,種怕還得十來天?!贝嫔?jīng)秀榮一催,把剩下的一大口饃饃都塞進了嘴巴,喝了一大口茶水才沖咽下去。
熊家老婆起身準(zhǔn)備回家,秀榮連忙說:“媽,你坐下緩喀,我們兩個再轉(zhuǎn)幾圈就耕完了,你跟上我們一達回去浪幾天,后兒個白廟集上再把你送回去。”熊家老婆連忙應(yīng)答:“你看我不在你大一個人在家里能成嗎?飯都吃不到嘴里。牛和羊都夠他蔓纏,我一旦出去浪幾天,回去你大能罵著傳叨一輩子。你們耕你們的,我坐一陣子了慢慢悠著回。”存生兩口子又開始犁地。熊家老婆起身在地里撿拾翻耕出來的冰草根。
咕咕噔鳥的叫聲響徹山谷,低沉冗長的聲腔中略帶點凄涼,似在耳畔又無蹤跡可循。關(guān)于咕咕噔鳥的故事,塬上流傳的版本有很多,大都換湯不換藥。傳說咕咕噔鳥的前世是舊社會里一個家道中落的富家小姐,父母雙亡后她投奔到一個遠(yuǎn)房姑姑家。在那個缺吃少穿的年代,人心也變得險惡復(fù)雜。她的姑姑處心積慮想拋棄小女孩,于是,帶著她來到荒山野嶺,謊稱自己要方便,讓小女孩在路口給她把風(fēng),趁機丟下小女孩逃之夭夭。小女孩四下找尋,淚眼朦朧中她似乎看到了她姑姑的身影,她一邊嘶聲力竭地喊著“姑姑,等等我”,一邊瘋狂地追趕,不料腳下踩空跌落懸崖時幻化成鳥。歷經(jīng)滄海桑田,它沙啞的嗓音里依舊聽得出“姑姑-等”的悲鳴。小燕和顏龍只要聽到院落周圍咕咕噔的叫聲,就喜歡撐開胳膊做出鳥飛的樣子,嘴里喊著“咕咕噔”滿院子撒歡。這時,燕燕會像個大人一樣雙手叉腰數(shù)落他們:“你們兩個瓜慫!咕咕噔是可憐的沒人要才叫喚呢,你們又不是沒人要,跟上胡咧咧啥呢?!?p> 熊家老婆幫忙撿完地里的冰草根就原路回家了。暗淡的太陽光透過云層散在地面上。畢竟還是初春,山野的風(fēng)中夾帶著清冷呼呼地吹過,不禁讓人打起寒顫。存生卻感覺一陣舒爽,他在犁柄上敲了敲鞋,倒了鞋哐啷里的土,穿好外套扛上犁頭就走。秀榮背著牛軛頭,牽著牛走在前面,身后一陣趟土飛揚,風(fēng)漫卷起浮塵渣滓在田埂邊打著旋兒,最后吹到山溝里沒了蹤跡。
王家奶奶正在廚房里給學(xué)生做中午飯。燕燕放學(xué)回來,腳還沒跨進門檻就大聲喊起來:“奶奶,我們放學(xué)回來了。小燕今早上屙褲襠里了?!蓖跫夷棠搪犚娦⊙噱硌澮d里了,連忙撩起護裙一邊擦手一邊罵了起來:“唉,害人的咋弄呢!不是往炕上尿就是往褲襠里屙。昨晚上給我炕上尿了那一大泡,炕上墊的還像牛圈一樣,怎么到學(xué)校里可屙了一褲襠啥!”
小燕像個企鵝一般叉著腿走路,燕燕緊皺鼻頭把小燕生拉硬拽地進了洞門。王家奶奶氣得揚起胳膊準(zhǔn)備下手,都被小燕閃身躲了過去。她把小燕拉到糧食窯的角落里脫了褲子,倒了一盆熱水撕扯著邊洗邊罵:“一個個把人害到啥時候去呢!皮嘴饞的,扎了個窮慫鬼勢!飯都吃了炒的啥玉米豆豆。吃一肚子再脹一氣子冷水,豆豆泡發(fā)上一夜都從溝子里倒出來了。站好!”小燕抿著嘴半推半就著讓王家奶奶擦洗。
顏龍進牛圈里拿了個攪料棍,挑起小燕的褲子在院子里亂掄,褲腿里殘渣的玉米粒甩得到處都是。王家奶奶趕忙制止:“顏龍,我把你個瘟皇爺,你到底聽點話啥!再騷情看我不捶你,你不嫌臟嘛!”顏龍趕緊丟下棍子站在一邊手撓著臉羞小燕:“羞!羞!把臉摳,摳個壕壕種豌豆?!毙⊙噙谥雷龀鲆桓币说募軇?。王家奶奶一邊擦洗一邊謾罵,直到給小燕換上干凈的褲子。清洗臟褲子的時候,她又連帶著燕燕一并數(shù)落起來:“這個燕燕也是的,你們兩個在一個班里呢,知道那個屙褲襠里了,不會給先生請個假領(lǐng)回來嘛。一個個都是那窩里橫!”
燕燕端著飯碗遠(yuǎn)遠(yuǎn)地靠著院墻吃飯,聽見王家奶奶如此說,她趕緊接茬說:“我說早上跑操的時候,腳底下哪來的玉米豆豆,肯定是小燕早上跑操時就屙褲襠里了。”小燕連忙扯著嗓子為自己辯解:“那不是我!還沒跑的時候我就看見腳底下有玉米豆豆,我跑著跑著才憋不住的。”王家奶奶抬起頭朝燕燕和小燕瞪了一眼說:“都能的很!不嫌害臊還有臉說呢。你媽也是,飯都吃飽了還炒的啥玉米豆豆,娘母子皮饞的就了不得著呢。今晚上都跟上偏窯里睡去,都擠到我跟前,把個炕尿得像個豬圈一樣??锤襾韨€人嘛!”
正窯的炕上,有一坨隆起像臉盆大小的土堆上壓著三塊磚頭。每次他們?nèi)齻€誰尿了炕,王家奶奶都把墊圈土敲碎墊在床單下面,鋪上床單再在上面壓幾塊磚頭。放土和磚塊主要是為了拔尿騷味兒。盡管王家奶奶已經(jīng)換了一回土,一跨進門檻還是能聞到一股刺鼻的尿騷味兒。上面的單子好清洗,下面墊的只有等到天氣晴好,拿出來搭在繃?yán)K上大太陽爆曬一天,下午的時候拿棍子再使勁地敲打一番,才能趕走那一股子騷氣味兒。
臨近產(chǎn)期的秀梅挺著個大肚子,領(lǐng)著麗麗趕集的時候碰上秀榮,就跟著一起來到了白家洼。兩歲大的麗麗去到誰家都不怕生,一跨進門檻就開始上躥下跳,翻箱倒柜地折騰。她順著凳子連鞋爬到炕上擰著屁股四處踩踏,油布上都是臟兮兮的鞋印子。還沒等王家奶奶開口制止,麗麗忽然轉(zhuǎn)身一把掀開蓋被子的護簾,扯開被窩蹬著腿腳把頭往里鉆。王家奶奶連忙扯著后腿一把拉出來抱到地上,吩咐燕燕趕緊把麗麗領(lǐng)到院子里鬧騰去。她跪在炕上一邊收拾一邊低聲嘟噥:“沒見過恁淘氣的女子,走到哪達禍害到哪達,溝子里像把燕麥芒鉆進去了一樣,一分鐘都不消停。溝子瓷噔噔的光身體好?!?p> 廚房里,秀榮姐妹倆一邊做飯一邊閑拉呱。秀梅坐在灶火里邊拉風(fēng)箱邊說:“姐姐,我萬一再生個女子咋辦?計劃生育追得恁緊,戶口不好上,再罰上些錢,日子就更爛包了。我看不行還要走你的老路呢!”秀梅說笑間長嘆了一口氣。秀榮趕忙寬慰說:“人說的話了,車到山前必有路。再不愁煎了,生個兒子最好,萬一是個女子就往熊渠送,先讓媽抓上幾天。大哥連二哥肯定都想要呢,你舍得了誰都能給,完了偷得再養(yǎng)一個,到時候叫大給你問一下咱們廟上老爺?!毙銟s說完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唉,我寬慰你就像當(dāng)年媽寬慰我一樣,你看而今顏龍都能跑堂了。日子不經(jīng)過,見晃我到白家洼都七八年了?!毙忝肥滞兄亲诱f:“說起來真快!大哥和二哥到而今都開玩笑說小燕是他們家女子。二哥說他和二嫂子把月里娃枕頭都做好了,枕頭到現(xiàn)在還放著呢。二哥還拿我說笑,萬一這個是個女子讓給他抱去呢?!毙銟s接過話茬說:“嘴上說得輕巧!你看著,養(yǎng)到炕上你就舍不得了?!?p> 秀梅回去的第七天夜里生了個女孩兒。銀銀連夜抱著襁褓中的嬰孩,抄山路送到熊家老婆家里藏了起來。第二天,秀梅奶脹得青筋暴起結(jié)成了硬塊,疼得欲哭無淚坐立不安,整整折騰了十多天才消腫。熊家老婆老兩口為了照顧整夜啼哭不止的嬰孩也是費心勞神地想盡了各種辦法,直到孩子認(rèn)上羊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