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孤 臣 淚
冬夜的凌晨三四點鐘,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時間。在這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一支隊伍在悄悄往包圍圈外行進。羅俊不時掏出懷表看看,他明白如果不能在凌晨四點前趕到指定地點,一切將會不可知。好在現(xiàn)在軍心渙散,外圍防線形同虛設,這一路倒還順利。
攸地,遠處有個明晃晃的亮點閃了幾下,然后又忽左忽右地晃了幾下。羅俊趕緊停車,提著一盞馬燈下了車,只見他將燈開滅了三次,再提在手上左晃三下,右晃三下,又360度地劃拉了三圈,象是在對暗號。對方的燈滅了,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這幾秒鐘仿佛有一個世紀那樣漫長。
“是羅團長嗎?”遠處傳來喊話聲。
“是——”羅俊趕忙答應。
“政委讓您一個人先過來,其他人呆在原地?!?p> 羅俊去了有一會兒了,茂良不住地開合著懷表的蓋子,發(fā)出“噠噠”的聲響:“你們說,他們會怎么處置我們?”
“不會把我們怎么樣吧?我們都是平頭百姓,又沒干什么壞事。”素云的話透著底氣不足。
“管它呢!要把我們抓了不得管飯嗎?還省心了!”皎玉淡淡地說。
終于,黎明的晨曦中,走來了一撥人。領(lǐng)頭的正是羅俊和一個中年男人,茂良一把攥住素云的手,而她只下意識地捂住自己隆起的腹部。
“良公子,云小姐,這位是解放軍的方政委,快下車吧!”羅俊邊說邊打開車門。
來人約摸五十歲上下,中等身材,多年軍旅生涯使他看上去比一般人略健壯一些,但那副黑色玳??蜓坨R下,一副儒將風度呼之欲出。
“原來是故人之子,幸會幸會!”他主動和茂良握手,當他的目光掃到素云臉上時,笑容僵住了:“你是------”
“這是陳軍長的侄女!”羅俊介紹道。
“侄女?那------你是否------認識,金毓貞?”他問得有些遲疑。
“您認識我娘?”
“?。磕闶秦关懙呐畠?,難怪這么像她,太像了!”他激動地有點難以自持,拉著素云的手不?;沃?。
素云有點尷尬,她想起了一件事:“方政委,請問您是叫------方召甫嗎?”
“召甫是我從前的名字,現(xiàn)在改名方世華了!”
“那伯父有一封信給您!”素云趁機抽出手,將信遞給他。信給簡短,只有一句七言詩:
“秋風寶劍孤臣淚,
落日旌旗大將壇。
海內(nèi)塵氛猶未息,
望君莫作等閑看?!?p> 方召甫念完,長長嘆息道:“唉!明知不可為而強為之,何苦?”
“吱——”一顆信號彈劃破長空,發(fā)出刺耳的嘶鳴。
“我們得馬上回去。孫主任,你把幾個孩子安頓一下,我晚上過來看你們。”
孫主任就是孫采英,負責的是非戰(zhàn)斗人員的安置遣散工作。想到那段隨園歲月,恍如隔世。我認識她嗎?我們在食堂打過架嗎?仿佛還是上一世發(fā)生的事。這一夜發(fā)生太多事了,盡管心里還有很多事由放不下,但一夜未眠,兩個女孩實在是太累了,漸漸竟睡著了。
飄飄忽忽,素云又來到了那個似曾相識的地方。這是哪里?濃濃的霧靄籠罩了一切,她在這樣的大霧里奔逃,可到處都有這樣冷陰陰的濃霧彌漫著,無邊無際,她能逃到哪里去?忽地,一團紅影出現(xiàn)在不遠處,這身影如此熟悉,是母親!
“娘——,娘——!”她跌跌撞撞地跑了過去,那紅衣人轉(zhuǎn)過身,分明是葉丹霞!
“霞姐,是你,你沒有死?你回來了?”素云興奮地去拉她,可兩只手只抓住空氣。葉丹霞還穿著那件初次在小白樓演出時的火紅色裙子,臉上卻毫無表情:“我找不到他,我到處都找不到他,為什么?-------”
“霞姐,霞姐-------”素云驚出一身冷汗,“云姐,你醒了!”
皎玉走過來遞給她一塊手帕擦汗。
“那個孫主任帶了個醫(yī)生來,說是要給你看病?!?p> “???我有什么?。俊?p> “哦,她說是給你做個產(chǎn)檢,是那個------政委交代的。你猜那個醫(yī)生是誰?”
“左不過是個醫(yī)生罷了?!?p> “就是給葉中士看病的那個呂醫(yī)生,沒想到他這么快跑這來了?!?p> 再次見面不由唏噓。
“孩子情況還算正常,只是孕婦明顯營養(yǎng)不良,雙腳已出現(xiàn)浮腫,只怕到孕后期會更嚴重,這是子癇的前兆,到時生產(chǎn)怕會很艱難。”素云心頭一震,到底還是有影響,這孩子太不容易了,這樣艱苦的環(huán)境下還能正常成長,無論多難她一定要讓他順順當當出世,健康快樂地成長。
送走醫(yī)生,孫采英還沒有走的意思。
“你------是嫁了人吧?”她試探著問。
“是?!?p> “那你丈夫呢?”
“死了。”
“哦,對不起。那你------母親呢?”
“她過世有十多年了,我從沒見過她?!彼卦颇芨杏X到她試探的語氣中透著猜忌,所以不愿多說。
孫采英尷尬地咳了一聲:“她------好象從前跟我們政委共事過,所以多問一句,你別多心?!?p> 皎玉忽然悠悠地插了一句:“你似乎很關(guān)心你們政委嘛!”
孫采英臉頰閃過一片紅暈:“我們-------上個月剛結(jié)婚?!?p> “啊?”素云大吃一驚,那個方政委可是和伯父同輩的人,做孫采英的父親都綽綽有余,可她也不好說什么,抬眼見皎玉臉上竟是憤怒的神情,又是一驚。
“政委和別的首長不一樣,他知識淵博見多識廣,還出國留過洋,他革命意志堅定-------”她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自己的丈夫,素云納悶為什么她結(jié)了婚還用職務來稱呼自己的丈夫?
“他這么優(yōu)秀,怎么會現(xiàn)在才結(jié)婚?”皎玉冷冷地問。
“那都是封建包辦的婚姻,舊時代的遺毒,怎么能和我們并肩戰(zhàn)斗的革命情誼相比?”皎玉坐不住了:“沒有感情,你怎么知道?是他說的嗎?他騙你的你知不知道?你有沒有腦子?怎么他說什么你都相信?”
孫采英也火了:“你胡說些什么?你搞搞清楚,這里是非戰(zhàn)斗人員安置處,不是資產(chǎn)階級的舞廳,你們耍什么威風?哼!我要和政委說,對待你們這樣的反革命分子,就不能客氣!”
“砰!”地一聲門響,屋內(nèi)一陣沉寂。
“皎玉,你怎么了?你認識那位方政委嗎?怎么會對他有那么大的意見?”素云輕聲問。
“云姐,我-------我不知道。云姐,我們走吧,我們離開這好不好?”她撲倒在素云懷里泣不成聲--------
晚飯只有玉米糊和兩個窩頭,素云吃得很香,她已記不得有多少天沒吃過熱的東西了。想到一年前還為了吃不慣窩頭,和孫采英在女大的食堂里大打出手,可現(xiàn)在人家給什么都當山珍海味一般,可見人的欲望無上限,但生活標準的下降也可以是無下限的。
“皎玉呢?”茂良也將粗瓷碗放臺階上。
“她不想出來,呆會我?guī)э埥o她?!?p> “她好像有心事?!?p> “你也看出來了?”素云嚼著窩頭,忽然一句話如電光火石般從腦海中劃過:“召甫,你看到了嗎?這就是你留給我們娘兒倆的下場,你毀了我們一輩子??!召甫!”段亦婷雨中的哭喊聲不停地在耳畔回響。
“方召甫,方召甫-------”她忽然明白了皎玉為什么會那樣反常,天下真有這么巧的事?
“如果是這樣,那就應該讓他們父女相認!”
“可是皎玉恨他,也不想認他!”
“你能肯定嗎?如果皎玉真的不想認他,她就不會為此煩惱,也不會這么痛苦。她現(xiàn)在分明是既怨恨父親拋棄她們母女,又渴望重新得到父愛,所以才這么糾結(jié)。”茂良有話句句在理,素云躊躇了。
冬日的夕陽是冷的,茂良側(cè)面的剪影如同雕塑:“云妹妹,你知道我母親過世的時候,我曾深深怨恨過父親。若不是他休妻再娶,我母親怎么會死得那樣慘?但長大以后,眼見太多的生離死別,我才明白生命的脆弱和可貴,明白父親他是愛我和哥哥的。人生不過匆匆?guī)资?,何必為了既成事實無法改變的過往,而冷卻了血濃于水的親情?所以,我覺得如果方政委真的是皎玉的父親,就該讓他們相認,這樣他們以后才不會后悔。”
素云點點頭:“良哥哥,我知道你想伯父了。如果不是為了我,你不會離開他的,我總是連累你?!?p> 茂良低頭沉默良久,終于無奈地嘆道:“父親有他的職責和不得已,做兒子能幫到他的,只能是讓他了無牽掛地做一個盡忠職守的將軍,如此而已?!?p> 直到夜里七八點鐘,素云才在接待室再次見到方政委。只見他眼里布滿紅絲,眼眶發(fā)黑,這是連續(xù)熬夜的結(jié)果。他的嗓音亦有些沙啞,可見已為不知多少撥的戰(zhàn)俘上過課了,但他依然精神抖擻,一點看不出疲憊的樣子。
“聽醫(yī)生講你有些營養(yǎng)不良,我們這條件艱苦,也沒有什么好東西。我在老鄉(xiāng)家買了點雞蛋,讓炊事員煮熟了,你留著慢慢吃!”邊說他邊打開桌上的粗瓷缽,將煮好的五六個雞蛋包好,放在素云面前。這一刻,素云真的很感動,他的關(guān)心是真誠的,她能感覺得到。
談起金毓貞,方召甫勾起無限追思:“毓貞是我見過最堅強最勇敢的女性,她遇事的那份沉著冷靜是很多男人都不能比的??上н€這么年輕就犧牲了,也是我失職,沒能保護好她。”
他默然良久,才緩緩說道:“素云吶,其實當年你母親她-------本有機會逃脫活下來的?!?p> “那是怎么回事?您能告訴我嗎?”素云懇求道。
“當年,我事先得到消息,知道毓貞暴露了,我一分鐘都不敢耽擱,趕緊開車到她家里去找她。毓貞見到我,就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因為不到萬不得已,我決不會到那里找她。”方召甫陷入對往昔的回憶中---------
“毓貞,你暴露了,快跟我走吧!”
見她動也不動,我急了:“孩子你也可以帶上,快,再晚就來不及了!日本人可能正往這趕呢!”
金毓貞看了看窗外的天,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召甫,你快走吧!我要留下來?!?p> “為什么?留下來就是一個死,你明不明白?你這是為什么?”我急得大喊。
“我走了,正男怎么辦?”
我沒想到她會這么說,不由愣住了:“毓貞,你------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想著那個日本人干嗎?你和他結(jié)婚只是不得已,是為了工作,你不欠他的!”
“不,如果我走了,他們一定不會放過正男,甚至幕川一族都會被我連累。我------我愛正男,我不能害他!”
我呆住了:“毓貞,你------你真的這么愛他?寧愿死也要保全他?”
遠處隱隱傳來摩托車馬達的轟鳴聲,毓貞幾乎是把我推出了門:“你快走!無論發(fā)生什么都不要管我-------”
事隔多年,方召甫依然能感覺到,金毓貞關(guān)門時的“砰砰”聲,仿佛是聲聲擊打在他心上,痛徹心扉-------素云默默,她終于確切地明白了母親最終的感情歸屬,但今天的她已能平靜地接受這一切。
“素云吶,”方召甫頓了頓:“其實在我記憶里,你一直叫妞兒,你母親一直這么叫你的?!?p> “她------說起過我?”
“當然,當然說起過。她總是說,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和你父親,尤其是你。她為此一直自責,怕你們到死都不原諒她。”
“怎么會?”素云搖搖頭:“爹和我從來沒有恨過她,真的。我們一直在等她,一直牽掛著她,我爹他直到死才知道我娘她已經(jīng)走了------”她哽咽著說不下去。
良久,方召甫終于從對往事的追憶中拔了出來:“素云,茂良說你們明天就想回南京去,是嗎?”
“我們-------能走嗎?”素云不明白他的意思,有點遲疑地問。
“哦,不是那個意思。你們姐妹是非戰(zhàn)斗人員,可以來去自由,至于陳茂良,他也只是個尉官,不屬于需特別管制的人員。本來需要留他做轉(zhuǎn)化教育,但他說要送你回家待產(chǎn),這也是合情合理的。行吧!既然你們急于回家,我明天就安排人送你們一程!”
“謝謝你!方叔叔?!彼卦频母屑な前l(fā)自內(nèi)心的。
方召甫起身,談話似乎就要結(jié)束了,素云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對了,方叔叔,皎玉她不是我妹妹,她是我從前一個同事的女兒?!?p> “那,她的父母呢?”
“她父親在她出生前就拋棄她們?nèi)チ藵M州國,她母親-------段老師在新安鎮(zhèn)過運河橋時被流彈擊中身亡,現(xiàn)在她沒有家人。”
“段老師?她叫什么名字?”方召甫的語氣十分急切,還透著掩飾不住的焦灼。素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她——叫——段——亦——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