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喋 血 百 樂 門
不日,陸家鏗果然送來相片,拍得很不錯,特別是二人合影的一張,素云微微笑著倚在扶松身邊,如同一對璧人。來人自稱是陸家鏗的朋友,因他昨夜已搭船前赴香港,故委他送照片。他還是《良友》的編輯,力邀素云擔(dān)當(dāng)這一期的封面女郎,素云自是一口回絕,誰料扶松竟一口應(yīng)承了。
待來人走后,素云很是不滿:“扶松哥,我不想拋頭露面,讓所有人指著我的像片品頭論足。你為什么答應(yīng)他?”
“云兒,你的心思我懂。我這么做,也是為了讓你早日擺脫‘心魔’,這樣我們才能盡快過上正常夫妻的日子。”
“‘心魔’?我有心魔?”
葛扶松認(rèn)真地點(diǎn)點(diǎn)頭:“來吧,勇敢點(diǎn)!只有勇敢走出去,那個魔鬼才有可能從你心里被趕出來!”
上海的時髦女郎,一向以《良友》的封面女郎的發(fā)飾妝容為時尚風(fēng)向標(biāo)的,素云上了這期封面之后,上海突又流行起直發(fā)素面妝容,那種條紋格子的棉布旗袍亦開始流行起來。漸漸地,素云也樂意陪扶松去各處走動了。轉(zhuǎn)眼,到上海已有一旬左右,除了逛街購物也沒哪里可去了,不覺百無聊賴。阿強(qiáng)建議晚來無事,不如去百樂門跳跳舞也好松松筋骨,省得在家悶得慌。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座不夜城。華燈起,歌聲亮,歌舞升平------”要是沒有百樂門,夜上海就失去了靈魂。這里是上海最大最有名的娛樂場所,百樂門百樂門,進(jìn)門之后自有百種樂趣。然而光鮮亮麗后有多少衣衫襤褸,歌舞升平后有多少悲傷苦痛,那是管不了的。且一邊去吧,此時只管歡樂吧!
“真大??!比新亞舞廳大多了!”站在這座龐大的娛樂航母之中,素云不由感慨??羁钭呱吓_階,自有包頭的印度阿三笑盈盈地引領(lǐng)入內(nèi),舞池內(nèi)男士們西裝革履,女士們衣香鬢影,身穿銀灰馬甲的侍者們舉著托盤穿梭往來著。數(shù)月未見著這樣熱鬧的場合了,素云不覺興奮起來。
來百樂門的舞客男多女少,因此這里的舞女足有上百之?dāng)?shù)。此刻,沒被點(diǎn)臺的舞女們有些在后臺準(zhǔn)備,有些急于招徠生意的已坐在吧臺前的椅子上對單身男士們拋著媚眼,做出百般嫵媚之態(tài)。一抹大紅刺到了素云的眼睛,那舞女側(cè)身而坐,十指寇丹,手屋半杯紅酒,正半含著。素云覺得她十分眼熟,忽想起一個人來,她不就是新亞舞廳的頭牌歌女紅玫瑰嗎?怎么竟在這里?
想起當(dāng)初情形,素云心頭一熱,竟徑自走到她面前:“小姐,請問你是新亞的紅玫瑰小姐嗎?”
舞女一驚,本能地反問:“你是誰?”
“啊,我是陳素云啊,我伯父叫陳伯鈞,我生日時請你來唱過歌的?!甭牭疥惒x的名字,紅衣舞女的長睫毛顫動了一下,旋即面無表情地說:“對不起,小姐,你認(rèn)錯人了。”說完,自顧自走開了。
素云尷尬不已:“扶松哥,我認(rèn)錯了嗎?我生日派對時你也來了的,你說她是不是就是那個歌女?她為什么不承認(rèn)呢?”
“也許,她有自己的苦衷。好了,別想了,我們跳舞去吧!”
“喲!這不是南京第一美人陳素云小姐嗎?”素云轉(zhuǎn)身劈面迎上了一個她極不愿見到的人——徐令泰。他梳著中分頭,一身筆挺的花格子西裝,分明是個小開,然而雙目卻兇光畢露,令人不寒而栗。
“怎么?顧維禮不要你了?當(dāng)初不是象蜜蜂見著蜜糖似的粘著你不放嗎?怎么?玩一次就夠啦?”
徐令泰出言不遜,素云又氣又羞,扶松擋在她頭里:“徐公子,你也算是望族之后了,這樣污辱我的妻子,是什么意思?”
徐令泰斜眼瞟了他一眼,發(fā)出一聲怪叫,接著抖著肩膀笑了起來,笑得十分大聲,十分肆無忌憚,分明是要引人注意。果然,人們不知發(fā)生什么事,紛紛向這邊靠攏,不一會兒便是里外三層了,然而最里的一層則是清一色的短裝男子,腰里鼓鼓的,似乎別了槍。
葛扶松冷笑道:“難怪你這么有恃無恐,原來是把黨通局當(dāng)成了你自已的鏢局了?!?p> 徐令泰笑夠了,微睨著眼上下打量素云:“葛兄,倒把你給忘了!你倒是偉大啊,喜歡婊子也就算了,怎么顧維禮玩剩下的貨色,你竟也娶回家當(dāng)太太了。這洞房還沒進(jìn)呢,頭上就戴了那么大一頂‘綠帽子’,你怎么受得了哇?“
他這一番話,就象將素云剝得一絲不掛,在大庭廣眾下示眾,她已無地自容了。她就象在秋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的葉片,不知飄到哪里才能藏身。葛扶松見她這樣,反倒鎮(zhèn)定了,他緊握住素云的手,似乎要傳遞給她面對這一切的勇氣,低聲說:“云兒,別怕!有我在,誰都不能傷害你!”素云已是泣不成聲。
“喲,還卿卿我我個沒完了?夠了沒?”徐令泰素知扶松是個烈性漢子,所以才擺好陣仗,以免自己吃虧。誰知他竟不太搭理,頗不耐煩了。
葛扶松一笑,暗想這小人虛張聲勢,怕是打錯算盤了:“徐公子,怎么這么沒耐性?難道是令尊大人喊你回家吃飯嗎?”人們一哄而笑,暗贊扶松的詼諧。
徐令泰仿佛一拳打在棉花團(tuán)上,戾氣消于無形,不由氣急敗壞,竟上前一步掏出手槍想指住扶松的前額。未等他上前,葛扶松一個擒拿手將他的右手一個反扭,另一手死死卡住他的脖子,直卡得他喘不過氣來。他的動作疾如閃電,徐令泰的保鏢都沒來得及掏槍,一切已成定局。大廳里一片喝彩聲,人心向背一目了然。
“姓徐的,我不管你是誰的兒子,今天你竟這樣污辱我的妻子,你必須向她道歉!”
“她?就憑她,也配?”
徐令泰還不甘心,還在掙扎著,保鏢們見狀,紛紛拔出槍,一個胖一些的已逼到面前,素云驚叫一聲,那竟是她的親哥哥——陳茂富。今天的百樂門透著邪氣,盡是意想不到的人和意想不到的事。葛扶松一抬手,徐令泰發(fā)出“嗷“地一聲慘叫:“別動!我只要兩根手指輕輕一捏,你就沒命了!”
徐令泰啞著嗓子說:“快!別動!蠢貨!”
“我再說一遍,向我妻子道歉!”葛扶松命令道。
徐令泰無法,只得低聲說:“對不起!”
“大點(diǎn)聲!”
“對——不——起!”葛扶松松開手一推,徐令泰踉蹌了好幾步才站住。
“象你這樣的流氓,只知道玩女人欺負(fù)女人,永遠(yuǎn)不會懂什么是愛??v是將來死了,恐怕也不會有人為你落一滴淚的,你自己受著去罷!”
徐令泰扶摸著發(fā)紅的喉管,惡狠狠地說:“你------好,好,你給我等著,看在二公子面子上,我今天不跟你計(jì)較了,這筆帳咱們以后再算!”
保鏢們見狀,忙爭著上前擋在頭里,好護(hù)著主子撤。突然“砰”一聲,最前頭的陳茂富臉上痛苦地抽搐了幾下,捂著胸口倒下了。幾秒鐘死一般的沉寂后,人們四處驚叫,抱頭鼠竄。素云猛回頭,只見一個侍者模樣的人一閃而過,那身影好熟悉,只是發(fā)型有點(diǎn)怪。徐令泰一眾也發(fā)現(xiàn)了,忙躲起來對著刺客的方向一頓射擊。漸漸的,刺客的槍聲停了,似乎沒子彈了,閃轉(zhuǎn)騰挪處有細(xì)微的血跡留下,好象受傷了。徐令泰一揮手,槍手們悄悄走出各自掩體,向刺客的方向漸漸合圍。
素云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想抓住扶松的胳膊,豈料抓了個空,身邊空空如也,葛扶松不見了!正納悶時,“砰”地一聲,還未及反應(yīng),大廳上方巨大的水晶燈“哐里啷當(dāng)”地掉在大理石地面上摔了個粉碎,碎玻璃四處飛濺。徐令泰發(fā)出“啊”地一聲凄厲慘叫,捂著眼睛疼得在地上打滾,殷紅的鮮血從指縫間流出來吧。槍手們忙不迭地照顧他了,等警察來時,刺客早已無影蹤了。
素云緩緩走到陳茂富那里,他已瞳孔散大,分明是一具尸體了。不知誰拍了她一下,嚇了一跳,卻是扶松:“你剛才去哪兒了?”
葛扶松笑而不答:“你在這做什么?剛咽氣的人不吉利的,還不站遠(yuǎn)些?!?p> “扶松哥,其實(shí),他就是我的親哥哥——陳茂富?!?p> 當(dāng)夜,葛扶松被巡捕房傳去協(xié)助調(diào)查,不過幾個小時后又放他回來了。第二天,上海各大報(bào)紙的頭條都是這起百樂門槍擊案。又兩日,警方終于確定了嫌疑人——百樂門舞女陳丹妮,曾是南京新亞舞廳頭牌歌女紅玫瑰。去年十月間,跟隨徐令泰來上海同居,轉(zhuǎn)年三月間兩人鬧翻,紅玫瑰一時消身匿跡,直到一月前,以陳丹妮的藝名應(yīng)征到百樂門當(dāng)坐臺舞女。
這兩夜,素云一直睡不安穩(wěn),總是做噩夢。一會兒,是紅玫瑰驚惶地向她求救,有時又幻化成母親的臉;一會兒,是陳茂富渾身是血地躺在地上,陳樊氏憤怒地沖上來要將她撕成碎片-------她只能呼叫一個名字,“云兒,別怕!我在這!”回應(yīng)她的是扶松輕柔的呼喚和溫暖的懷抱,再一直守著她安然入睡。
就在警方確定嫌疑人的當(dāng)夜,素云被扶松從夢中喚醒,他臉上的表情異常冷峻,語速極快:“云兒,紅玫瑰來了,她受了傷,我剛給她取出了彈?,F(xiàn)在我出去找條小船來,你照顧一下。”
未及多說,他扭頭就走。扶松的房間彌漫著一股血腥味,臉盆里一枚血彈漾在水面上,昏暗油燈下,紅玫瑰正趴伏在床頭,豆大的汗珠不斷從她額前滾落。她一頭參差短發(fā),象是在匆忙中胡亂剪的,一身男裝打扮,乍一看就象是哪個鋪?zhàn)拥膶W(xué)徒。見素云進(jìn)來,她抬了抬眼瞼,算是打了招呼,素云不知該如何稱呼,叫紅玫瑰還是陳丹妮呢?
“你------還好嗎?”
“還好。謝------了!”素云泡了杯奶粉,扶她起來,一勺勺喂她喝完。
一杯牛奶下去,她臉上略有了些血色:“云小姐,你伯父他,還好嗎?”
“還好。只是我大哥陣亡了,他受打擊很大。”
“真的?怎么會這樣呢?”聽素云講完,紅玫瑰已是滿眼含淚:“陳將軍是個好人,我現(xiàn)在才明白,他是唯一當(dāng)我是個人的男人。可惜,我當(dāng)初有眼無珠,太虛榮了!”
素云說:“紅------紅姑娘,你不必傷感,我良哥哥和扶松哥都很孝順,況且馬上又有孫子了,伯父他境遇還算好的,倒是你自已------”
“叫我丹霞吧,葉丹霞,這是我小時侯的名字。”
葉丹霞緩緩講述起自己的遭遇。原來,的確是徐令泰以甜言蜜語哄騙她來到上海,還許諾將她介紹到邵氏,載培她當(dāng)大明星。同居幾個月后,徐令泰厭煩了,又開始追求一位名媛,可葉丹霞已有身孕,且性子剛烈,彼時動不動就拿他參選青年黨委員說事,決不會輕易放過他。那徐令泰是什么人,一來二去的就起了殺心。某夜,他哄她喝下含迷藥的酒,再捆綁雙手塞進(jìn)麻袋,幾個打手開車到江邊,再往麻袋里裝進(jìn)幾塊石頭,綁好袋口,丟進(jìn)了黃埔江。這其中就有陳茂富,他刻意地把袋口綁了個活結(jié),借口逛窯子,回頭跳進(jìn)江里把她救了上來。
“他救了你?那你還把他打死了!”素云聽到這里難掩憤怒,葉丹霞冷冷一笑:“救我?那個流氓是見我尚有幾分姿色,想把我賣到窯子里白掙幾個銀洋罷了!他把我關(guān)了大半個月,沒日沒夜地作踐,然后就把我賣給一個人販子,換了五十塊大洋,我永遠(yuǎn)記得他數(shù)錢的嘴臉,哼!”素云倒吸一口涼氣,她知道茂富壞,卻沒想到他壞到如此地步。
葉丹霞的講述持續(xù)著。她被輾轉(zhuǎn)賣到蘇州一家妓院,每日里她強(qiáng)顏歡笑,十分順從,暗里卻無時無刻不在想如何回上海復(fù)仇。她一閑下來,就在窗臺上刮磨一把小湯匙,終于磨成了一把尖利的小刀。一日,一個惡霸在她房里過夜,她刺傷了他,搶了槍逃了出來。輾轉(zhuǎn)回了上海,她去了百樂門,只是為了終有一日手刃仇人。那日見徐令泰出現(xiàn),她迅速在化妝間剪下長發(fā),偷了一套侍者的衣服換上,伺機(jī)下手。只可惜,只殺了陳茂富,卻沒殺得了徐令泰。
正說著,葛扶松回來了。葉丹霞悄然登船,很快消失在夜色中。素云松了一口氣:“扶松哥,你實(shí)話告訴我,打下舞廳吊燈的那一槍,是你的杰作吧?”
“為什么這么問?不是紅姑娘打的嗎?”
“她要有那么準(zhǔn)的槍法,徐令泰早沒命了!”
葛扶松默然,素云急了:“真的嗎?你那天不是沒帶槍嗎?”
“我總該在姓徐的身上拿點(diǎn)紀(jì)念品吧!”
“你!徐家父子哪里是好惹的。他現(xiàn)在瞎了一只眼,決不會放過你的?!?p> “他能奈我何?”
事情總算是過去了。葛扶松托人出面辦了陳茂富的后事,阿強(qiáng)也送骨灰回南京給陳伯鈞處理了,素云稍稍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