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荒中，遠(yuǎn)處斜陽緩緩西落，藏于幕后。大塊大塊的黑暗涌來，整片天地忽然變得寂靜無比，剛才還隱約傳來的荒獸咆哮消失，死寂不復(fù)任何聲響。

　　黑暗涌動若海潮，沿途席卷所有山川湖泊，花靈草木。有魚群面目猙獰，牙齒呲互寒鋒，見狀紛紛跳上岸，長出四條腿不住倒騰逃命去了。

　　倥華書院，是蠻荒中在眾多村莊中流傳的仙人所在，凡是拜仙人，便可得長生。那座山，也被大家叫做倥華山，是一條連綿山脈，有三大主峰和諸多從峰。

　　或許真是因為仙人緣故，倥華山脈的荒獸很少，大多性情溫和，不會暴起傷人。而那些山脈外的兇殘荒獸，也很少會貿(mào)然靠近。

　　此刻，荒獸群聚集在一座殘廟中，有領(lǐng)頭荒獸小心翼翼點上掛在廊前的燭火，兩道昏黃火光幽幽，讓人安心不少。

　　說也奇怪，平時里荒獸多桀驁，往往會因為爭搶地盤大打出手，卻在此地相處無事，很是奇特。

　　有荒獸行動僅是慢一步，便被黑暗吞噬。也不聞有任何聲響傳出，那頭荒獸忽然倒地，再站起時紫色眸子已是發(fā)綠，背后延展出血肉模糊的骨翅，搖晃中往西方而去。

　　躲在廟中的荒獸紛紛打個寒顫，也不敢出聲，嗜血眸中露出復(fù)雜神色，微微低頭，似在送行。

　　殘破道觀，巍峨洞府，在這蠻荒中萬籟俱寂，唯有點點燭光若星空。

　　那是古時人們在這里留下的痕跡，也有不少生存下來的村莊，在這方浩瀚土地執(zhí)拗扎下根來，結(jié)出果實。

　　蠻荒有言，天黑，請掌燈。

　　長月山，位于倥華山北部，離的很近。山下有莊村子，民生淳樸，世代以耕田為生，都是些莊稼漢子。

　　日出而作，日暮則息，是蠻荒永久不變的主題。但在今日還未等耀陽全出，清晨的村莊口已是站滿鄉(xiāng)親，卻不是勞作，而是送別。

　　站在最前面的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白白凈凈，看起來很是瘦弱，打量著火紅的日頭，不知想些什么，有些出神。

　　他穿著一身最樸素的白衣，已洗的有些發(fā)黃。眸光純凈，又與背后巨大竹簍搭配起來，像是個趕考書生，顯得很是靈動。

　　“鄉(xiāng)親們，我要去求仙了，這一路艱難險阻不說如何，可我舍不得你們啊?！?p>　　孟小書望著擠滿村頭的叔伯，滿臉不舍，與他清秀面容配合，更顯純真。

　　他聽著不遠(yuǎn)處荒獸興奮咆哮不絕，下意識哆嗦一下，更加情深意切，道：“要不，這事還是算了吧……”

　　“哎，求仙路本就艱難，豈能說放棄就放棄？”

　　四周村民面面相覷，很快一個花白頭發(fā)的老頭子被推搡出來。村長看著孟小書一陣頭痛，義正言辭道：“小書，我們都知道你是個……咳咳，是個極好的孩子。但你自己所說，不是想長生嗎？”

　　說道好孩子時，村長明顯停頓一下，緩和口氣才繼續(xù)下去。

　　這名耄耋老人拄著拐杖看向南方，眸光隱有憧憬，道：“那倥華書院中仙人眾多，你又是天賦異稟，只要去拜師，定然會成功。若非我們都是這把老身子骨，走不動路，早就去求仙了?！?p>　　村長眸子混沌氤氳，輕輕嘆息，道：“你父母去得早，若是你真能求仙得長生，我們，也算是不負(fù)他們的囑托了……”

　　對的，自己不能像父母一樣，留世有很多遺憾。孟小書聽著村長話語，眸光逐漸堅定，看著老人重重點頭。

　　旁邊，一群漢子激動地身體不斷顫抖，他居然答應(yīng)了，答應(yīng)出村！

　　還未等他開口，耳畔荒獸咆哮再次傳來。孟小書狠狠打個冷戰(zhàn)，左右四顧，又開始有些猶豫不決。

　　“好男兒當(dāng)行走四方，何懼荒獸？”

　　人群中有人眼尖，明顯看出孟小書心中顧慮。那漢子猛然站出，氣勢激昂，慷慨喝道：“我倥華附近荒獸，看似很兇猛，實則從不傷人！”

　　孟小書聞言身體不禁一震，沒錯啊，自己沒聽過有荒獸襲人的案例，多半是被獵殺自衛(wèi)，才會開始反擊。

　　“求仙可長生……”

　　他喃喃自語，深深吸氣，再吐出時身形更加挺拔。他深深看了眼鄉(xiāng)親們努力擠出的不舍神色，沉重點頭，轉(zhuǎn)身大步離去。

　　“小書切記，還有一點！”

　　遠(yuǎn)處，村長聲音再次傳來，千分叮萬分囑，情真意切，義正言辭，高喝道：“求仙路難，一旦確認(rèn)便要堅持下去，莫要再回村了！切記切記，你的路永遠(yuǎn)在前方！”

　　“對對對，村長說的沒錯！”

　　“你長大了，求仙路遠(yuǎn)，心智必堅，莫要回頭！”

　　孟小書聽著背后叮囑的一道道真摯話語，也是眼泛淚光。十五年相處，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他沒有回頭，只是揮揮手，背著竹簍的身影漸漸走遠(yuǎn)。

　　隨著他遠(yuǎn)去，村民們對視，忽然都激動起來，身體不斷顫抖，原本擠出來的難舍都盡數(shù)化作喜悅，一個個嘴咧得老大。

　　村長混沌眼眸緩緩流下淚水，身體止不住的顫抖。他拐杖重重杵在地上，轉(zhuǎn)頭四下問道：“天可憐見！那白眼狼孟禍禍終于走了！是誰？是誰告訴他倥華有書院的？你為村子立下滔天大功！”

　　“那孟禍禍終于走了，他心黑腹黑，凡是體型大的都害怕，我馴養(yǎng)頭荒豬容易嗎？這白眼狼自己上去攛掇，被追著拱，結(jié)果招呼著全村孩子都動手，把那頭豬給吃的干干凈凈……”

　　有漢子虎目含淚，揚天長嘯，道：“最關(guān)鍵的是，連根骨頭都沒給我?！?p>　　村長情緒也很激動，累得不住喘氣，還是哈哈大笑，痛快道：“誰做的？說出來，老頭子做主，把我的親孫女都許配給你！”

　　“爺爺！”

　　一道甜膩的聲音響起，不遠(yuǎn)處一個胖的如圓球的女孩眸光含怯，羞答答跺腳，村口大地都隨著顫動。周遭漢子本來很是興奮，聞言都不禁打個冷戰(zhàn)。

　　呆愣幾秒，大笑與歡呼聲再次響起。不管怎樣，今日都是大喜事，天大的喜事！

　　有人拿出鞭炮放在村口，不斷噼啪響動，嚇跑了附近不少荒獸。還有的則干脆拿出銅鑼鐺鐺敲打著，興奮的不住干嚎。

　　過年了！

　　村子外，孟小書還未走多遠(yuǎn)。他又聽到有荒獸在咆哮，下意識有些發(fā)抖，不想離得太遠(yuǎn)。

　　他神色有些古怪，忍不住嘆息半聲，抬頭看向天空，寂寞道：“我這幾年，就是太過優(yōu)秀，導(dǎo)致現(xiàn)在離開，大家都舍不得我?！?p>　　搖搖頭，他向著南方走去，倥華山很高，離得很遠(yuǎn)就能看見，也不怕迷路。

　　走了好一陣，倥華山還是那般遠(yuǎn)，孟小書更加害怕，下意識轉(zhuǎn)身就要回去，結(jié)果身體僵硬。

　　在他看來，前方是一株株完全相同的大樹，辨不出區(qū)別。他，迷路了……

　　正在孟小書抓狂時候，忽然一旁灌木叢中有異樣聲響想起，窸窸窣窣，似荒獸潛行。這突然聲音，讓本就情緒緊張的孟小書更加害怕，汗水從后脖頸不住留下。

　　“是誰，誰在那？”

　　孟小書被嚇得不行，慌忙把背后竹簍扔在地上，把上半身衣服脫光，從中掏出個厚鐵殼子套上，只露出兩只眼睛。

　　這是村長給自己的防身寶物，據(jù)說是村子中唯一的靈物，讓孟小書感動了好陣。他專門試過尺寸，雖然窄了些也能套進(jìn)去，這才底氣大增，出村尋仙。

　　“別過來，別過來啊，我有靈甲防身，還有菜刀。我平日里殺人不眨眼，超兇的！”

　　說到最后，孟小書聲音已帶些哭腔。他想彎腰去撿竹簍中的武器，結(jié)果鐵殼太硬又很重，猝不及防倒在地上，滾來滾去也翻不起身。

　　叢中那聲響更加靠近，孟小書急的要哭了，慌忙抓住兩把菜刀，又放下備用的兩把斧頭，這才緩了口氣。

　　似是覺察到些許危險，那聲音很快便消失，并沒有意料中的荒獸。孟小書緩口氣，等了好久，確認(rèn)沒有危險，才小心翼翼從鐵殼中脫出。

　　他看著遠(yuǎn)方的倥華山，一陣發(fā)愁。望山跑死馬，離得明顯還有很遠(yuǎn)，若是真遇到荒獸該怎么辦？

　　孟小書思考良久，忽然想起了村中人捕獵的方法，小心爬到樹上摘下很多樹葉，磨成汁涂在鐵殼上。

　　末了，他還是覺得不放心，又捂住鼻子用菜刀挖出不遠(yuǎn)處泥潭中污泥，也一同抹上，那味道竄入鼻腔嗆得嚇人，辣的孟小書眼淚流淌。

　　荒獸的嗅覺很是靈敏，從極遠(yuǎn)處便能夠聞到味道。村里漢子們捕獵前總是要涂抹樹汁，每每能夠避開荒獸覺察，獵殺成功。

　　孟小書猶豫下，把長褲脫下，疊好放進(jìn)竹簍里。他只有這一套喜歡的衣服，另一套是黑色的，顏色太深，容易暴露。

　　他穿著短褲擺好姿勢，慢慢鉆進(jìn)鐵殼中。這下有了足夠經(jīng)驗，手拿菜刀背上竹簍，全副武裝，慢悠悠朝倥華山走去。

　　一路上確實沒遇到任何打擾，那污泥中不知有什么，味道大的不行，迎風(fēng)臭倒三十里，走到哪里臭哪里。莫說是沒有荒獸，就算是真有，恐怕也早就望風(fēng)而逃。

　　“有時候無敵了，也是一種寂寞?！?p>　　在鐵殼中的孟小書首當(dāng)其沖，被熏得眼淚肆意流淌，反正也沒人看見。他長嘆一聲，得意洋洋，為自己想到這個辦法不住自豪。

　　離村求仙多危險，荒獸橫行道且難，但我孟小書從不畏懼，總是勇敢迎著危險直上！

　　直到天色傍晚，陽星西斜，昏黃余輝灑滿蠻荒，他終于來到倥華山的近前，看到那連綿不斷的上山臺階。

　　孟小書長長舒氣，心中大石頭落下。他一直懷疑倥華上沒有什么書院，是村里人在騙自己，見到這幕終于安心。

　　還有便是時辰，若是再不到，他唯有跟隨荒獸群去尋古老遺跡，點上燭火，才能避免黑暗中的侵襲。

　　黑夜有多危險，從小生在蠻荒中的他心知肚明。反正那些在晚上嘗試出門的大人，便一去不回，再也沒有回來過。

　　莫說質(zhì)樸村民，就連那些嗜血荒獸也會避讓。他自小被老人們教導(dǎo)黑暗中詭異無限，不可出門，連聲音最好也不要發(fā)出。

　　有村莊晚上孕婦產(chǎn)子，沒有控制住自身哀嚎，結(jié)果被莫名存在闖入村子，待白天其他人去查看時，所有生靈都消失不見，包括雞犬都沒留下一只。

　　孟小書定了定神，望向前方，長長臺階深入山腰，平平整整，不差分毫，漸被云霧遮掩屏蔽。

　　這些石階顯然是人為修筑，而且肯定耗費了大量的時間人力，要知道，那可都是貨真價實的石頭。

　　可能，這世上真的有仙人。

　　眼前高巒直聳入云，霧氣繚繞，飛云升騰。頂峰有燈火亮起，隱綽不清，大鐘鳴聲響動，未到近前便覺震人發(fā)聵。

　　孟小書沒有注意到，自己背后不遠(yuǎn)處的陰影里，有道身影藏在樹冠上。他手中拿著小鏡子和小耙子，正在對著透射下的光斑不斷梳頭。

　　“如此性情，當(dāng)真有趣，簡直和我那便宜師傅從一個模子中刻出來的?！?p>　　他似是沒有受到那臭氣影響，開口露出笑意。青年穿著一襲夜行黑衣，身上隱有蒼茫血氣。

　　孟小書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荒獸，其實并不是因為他自己的味道，而是青年身上那血氣雖淡薄，但位階明顯高玄，對于尋?；墨F的壓制力無匹。

　　他背后竟也背個小竹簍，藏的嚴(yán)嚴(yán)實實，口蓋得死死的，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只是時不時顫動兩下，又被他強(qiáng)行壓下。

　　“師傅總是和老和尚老尼姑打架，老大又沉迷教猴子，老三只顧著玩水，老四只想著磨碾子。若能把他招到觀中，也算得上有趣?！?p>　　“這人，歸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