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繼承者
沿著鐵錘鎮(zhèn)西邊的小路一直走下去。
大約半個小時左右就能看到一棵已經(jīng)枯死多年的粗大老樹。
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烏鴉們的領地。
樹干上,釘著一塊木牌,只是早就被鳥糞裝飾得完全看不出原貌。
但視力好的人隔遠點,還是能依稀分辨出‘莫迪農(nóng)場’這幾個歪歪扭扭的字。
農(nóng)場外圍的柵欄上不是爬滿了藤蔓就是隱沒在茂密的荒草叢中。
甚至連農(nóng)場的大門都早已經(jīng)不知去向。
只留下一個似乎一陣風就能刮倒的破爛門框仍舊橫立在這條路上。
宛如一個踉蹌欲倒的窮酒鬼。
這個農(nóng)場顯然早已荒廢。
一輛馬車停在了門檻前,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搶先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這就是我莫迪叔的農(nóng)場?”
“是的,遵照他的遺囑,你是這個農(nóng)場的唯一繼承人,現(xiàn)在只要你在這份文件上簽下你的名,這農(nóng)場便完全屬于你所有了?!?p> 一個明顯是遺囑執(zhí)行人的老頭顫顫巍巍地從車廂里遞出一疊文件和一支筆來。
少年搖了搖頭:“能讓我先瞻仰一下我叔父的遺容嗎?這可能是我能見到的最后一位親人了,我想我應該先送送他?!?p> “非常抱歉,在寄出遺書后,他就把自己燒了?!?p> “自……自己燒……燒了?……骨灰還在吧?”
“很遺憾,暴雨已經(jīng)把現(xiàn)場沖洗得一干二凈?!?p> “……那除了這個農(nóng)場,他還有沒有其它的東西讓我繼承?比如他的積蓄……”
“只有兩個金幣,但這是他指明給我的酬勞。”老頭見他明顯感到失望,趕緊又安慰道:“農(nóng)場里還有一座老房子,你叔叔的老仆人賈侖還住在里面,你只要簽下名,就都屬于你所有了?!?p> “好吧,謝謝你,尊敬的喬雷爾先生。”
少年接過紙筆,飛快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杰恩·安德斯頓。
喬雷爾見他簽上了名,趕緊把文件接了過去,端詳著這個墨跡未干的名字笑得手舞足蹈:“好,好,這下我總算是得到解脫了……”
“喬雷爾先生,你為何笑得如此開心??”
杰恩被他笑得心里發(fā)毛,隱約感到不妙。
喬雷爾趕緊把文件塞進皮包,轉而一臉正色道:“現(xiàn)在,我代表全鎮(zhèn)的債主正式通知你,莫迪農(nóng)場的債務將由你全權承擔……”
“什么?”杰恩也不傻,立馬明白自己著了這個老訟棍的道,心情激動之下,居然欺身而上,一把揪住了喬雷爾那打理得很是柔順的胡子:”我就說你怎么會這么好心,不辭千辛萬苦地找到我,原來讓我繼承農(nóng)場是假,讓我還債才是真!“
喬雷爾被揪得生痛:“小兔崽子,趕緊松手!要不然我就告你攻擊帝國司法人員,那可是要坐牢的!”
“坐牢也好過于受這晦氣!”
杰恩原本是個小鐵匠,手力自然驚人,隨著他的用力,喬雷爾整個頭都被從車廂中扯了出來,狼狽得讓喬雷爾只能趕緊求饒:“松手,松手,其實這債務也不是很多……”
“具體點!”
“你叔叔欠的債折算成金幣的話,不超過五十枚……”
“五十枚金幣?這還不算多?”
杰恩不由得手上又是一緊。
“停,?!瓊鱾冇植皇亲屇懔ⅠR就償還……”
“什么意思?”
“你先松開,咱有話好好說不行嗎?”喬雷爾嘆息道:“其實債主們都很窮,你叔叔欠的錢幾乎就是他們每家全部的希望,你叔叔一聲不吭自焚死了,自然對債主們是個難以承受的打擊,鎮(zhèn)子里的葛斯老爹就因為受不了這個刺激,連續(xù)多日鬧著要上吊,好在有他女兒守在身邊勸著,不然真是大禍。”
“不對啊,葛斯老爹只是自己釀點酒而已,我叔叔能欠他多少錢?”
“你叔叔在他那里賒欠的酒錢已經(jīng)需要五枚金幣才夠償還?!?p> 杰恩聽得心了一顫,我的天,鎮(zhèn)子里一桶自釀的酒才需要三個銅幣,而一百銅幣才能換一枚銀幣,十枚銀幣才能換一枚金幣,這五枚金幣不得買上千桶酒?
合著莫迪叔成了個酒桶?
而釀酒的利潤是很微薄的,葛斯老爹雖然供應著鐵錘鎮(zhèn)將近一半的酒,但一年下來的利潤也只有兩三個金幣,合著兩三年的利潤都成了叔叔的欠賬,怪不得他會如此絕望!
這莫迪叔欠的哪里是一筆巨款,明明是欠著一條條人命??!
他不由自主地把手松開:“對不起,是我沖動了?!?p> 喬雷爾整理了一下被他揪得亂糟糟的胡子,搖了搖頭:“也不全怪你,是我太想幫助這些可憐的人了,我怕你這個唯一的繼承人會因為害怕承擔債務而拒絕簽字,才沒有先告訴你實情?!?p> 杰恩點了點頭:“喬雷爾先生,我現(xiàn)在并不怪你,其實你早告訴了我,我也一樣會簽的,安德斯頓家族現(xiàn)在只剩我一人了,我就有責任承擔起一切,因為安德斯頓家族絕對不會欠債不還,何況這農(nóng)場看上去也還不錯,地盤夠大,我想只要我肯努力,花點時間自然可以慢慢把債務都償還,只是希望你轉告一下各位債主,盡量多給我點時間……“
喬雷爾自然很是感動和激動:“這個我自然會轉告?!?p> “不過,我想先和你借回那兩枚金幣,好先給葛斯老爹點安慰,你看行不行?”
“這當然可以!”喬雷爾望著杰恩忙不迭地說道:“我甚至可以再借你十枚金幣,權當你重新經(jīng)營農(nóng)場的啟動資金!”
“那我就真的感激不盡了!”杰恩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再次為方才的舉動道歉:“方才真抱歉把你揪痛了……”
“那沒什么,年輕人都是愛沖動的蠢貨……那就這樣說定了,我現(xiàn)在就回去給鎮(zhèn)里的人說說,這應該是他們都愿意聽到的大好事!”
“嗯,喬雷爾先生,我還想麻煩你一件事……”
“什么事?盡管說!”
“你能不能幫我打探一下,我的授業(yè)恩師布魯格還在不在鎮(zhèn)子里……”
“嗨,這還要打探什么,老布自從你走后就沒打鐵了,鐵匠鋪也交給他兒子布里斯打理,他自己天天泡在酒館里……“喬雷爾邊說邊望著杰恩:“咦,臭小子,你是想打探他那漂亮的女兒布蘭妮的消息吧?”
“嘿嘿,我們從小一起長大,這回來了多少得表示一下關心不是……”杰恩有些臉紅道。
“唉,布蘭妮也早就不在鐵錘鎮(zhèn)了,據(jù)說被她小姨帶到帝都某貴族老爺家成了一名女傭,每個月會給老布寄回兩枚銀幣?!?p> “哦……”
杰恩有些悵然若失,離開鐵錘鎮(zhèn)后,自己一直放心不下的就是布蘭妮了,而現(xiàn)在自己回來了,她卻去了遙遠的帝都,相見的日子自是遙遙無期。
“不過她每年都會回來一趟,你想見她的話,到時我有消息就通知你,不過你可不能讓老布再見到你,他可是發(fā)誓要殺了你的!”喬雷爾微笑道:“而且整個鐵錘鎮(zhèn)的年輕人可都在等著她回來,特別是鎮(zhèn)長卡森的兒子卡西斯,那可是早找老布提過幾次親的?!?p> “卡西斯?”杰恩一聽,脖子上的青筋就冒了起來,卻冷笑道:“這貨的腿還瘸著吧?”
喬雷爾瞪了杰恩一眼,責備道:“你現(xiàn)在回來了,萬不能再和他起什么沖突,畢竟以前你們年紀小打打架無所謂,但現(xiàn)在他父親已經(jīng)是帝國爵士,你還是不惹為妙?!?p> “是嗎?就他爹那副德行還能成為帝國爵士?怕是花錢買來的吧?”
“你看你,還是一樣的臭脾氣,這帝國爵士怎么是花錢能買到的呢?那可是帝國雷蒙元帥念其身為鐵錘鎮(zhèn)鎮(zhèn)長長期為帝國軍隊供應優(yōu)質(zhì)兵器有功而為他申請到的,這不光是他卡森的榮耀,也是我們鐵錘鎮(zhèn)的榮耀。”
“哼,我想鐵錘鎮(zhèn)的鐵匠們絕對不會這么認為!”
“唉,時候不早了,我就送到這里,我得趕回鎮(zhèn)上去了,你自己走進去吧,你沿著這條路再走半個鐘應該就能看到那所房子了,應該能趕得上賈侖做的晚飯!”
說完,喬雷爾從車廂里揪出杰恩的破布行囊扔到他跟前,立馬拉轉馬頭,一溜煙地沿著來路跑了回去。
杰恩望著這處破敗的農(nóng)場,露出一絲苦笑:“一個窮鐵匠,一個破農(nóng)場,安德斯頓家族難道要重新崛起于此嗎?”
他自嘲般的感慨自然帶著深深的苦楚。
安德斯頓家族,作為帝國曾經(jīng)最風光最顯赫的家族,卻因為杰恩父親法隆將軍臨陣投敵而一朝頹敗。
他全家上下甚至連同家里的貓貓狗狗都被怒不可遏的皇帝亞歷山大五世下令屠戮殆盡。
只剩懷著自己的母親僥幸逃到了鐵錘鎮(zhèn)莫迪叔的農(nóng)場才躲過一劫。
而莫迪叔只所以沒有被查出來受到株連,純粹是因為他早年間就與家族脫離了一切關系,甚至連姓名都改了。
母親在自己還不到三歲時就因病去世了。
而莫迪叔并沒有顧念自己是安德斯頓家族僅存的根苗,母親一過世,就以五個銀幣的價格把自己賣給了布魯格鐵匠……
所以要說他對莫迪叔有什么感情自然是扯淡。
充其量只是有著同樣血脈的那種不可消弭的親情罷了。
好在現(xiàn)在杰恩的身份早已經(jīng)不是帝國要犯。
早在多年前,帝國新任皇帝就為他父親平了反,確認當年他父親臨陣投敵另有重要隱情,也派了人尋找他們母子。
但杰恩母親早亡,杰恩也早已經(jīng)習慣了當下的生活。
他一門心思只想做個本本分分的鐵匠,期待著自己長大后再娶個老婆養(yǎng)幾個孩子,從此平淡一生,自好過浸泡到帝國的政治泥潭中過著那爾虞我詐勾心斗角的日子。
因此對帝國的好意自然是回絕了。
而現(xiàn)在,他卻做不成鐵匠了。
畢竟莫迪叔欠的債,無論如何是要還的,因為就算莫迪叔再不堪,也總歸是安德斯頓家族的人。
可光靠打鐵的話,就算他打到老眼昏花彎腰駝背,恐怕也還不了這筆巨款的。
唯一的希望,便是這個農(nóng)場了。
畢竟種好莊稼的話,自然遠比打鐵來錢要快得多。
提起破布行囊,杰恩慢慢地走進了這個自己已經(jīng)毫無印象的荒廢農(nóng)場。
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
微風吹過漫漫荒草,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孤獨和悵惘:“唉,這種地和打鐵應該差不多吧?廢鐵可以練成精鋼,同樣只要肯下力氣,這荒野也可變成良田吧?”
嗖!
忽然,一只田鼠飛快地從他腳下竄過,把他嚇得跳了起來。
猶未站定,一條手臂粗的大花蛇也從路旁的雜草中竄了出來,對他視若無睹,飛快地朝田鼠追了過去。
田鼠顯然慌不擇路,在沿著小路跑了一會兒后,居然又調(diào)轉頭朝杰恩竄了回來,眨眼間便跳到他的褲腿上,并一溜煙地爬到了他的肩頭。
杰恩被它弄得完全不知所措,甚至忘記了自己可以驅趕它。
而那大花蛇顯然被田鼠這一晃給徹底激怒,也倏然折轉,沖著杰恩就撲了過來。
杰恩自然對這種軟乎乎的生物心悸不已,立馬朝左一跳,并拔腿就狂跑起來。
大花蛇自然緊追不舍。
杰恩聽得后面窸窸窣窣緊追而來的聲音,心里發(fā)毛,抬手就要把那田鼠掃下肩膀,以圖能借此擺脫大花蛇的追擊,畢竟它要的獵物并不是自己,自己只是無辜受了這田鼠的牽連。
一掃,卻落空了。
那田鼠居然很是靈巧地跳了起來,避開了他的手。
“嘿!”
杰恩不免急了,一只手在肩膀上猛拍猛掃起來。
然而無論他拍掃得多快多急,那田鼠就如同裝了靈巧的彈簧一般,每一下都很輕易地躲開了。
“哎呀!你這小東西是怎么回事?還真賴上我了?”
杰恩望著仍舊穩(wěn)穩(wěn)地趴在自己肩膀上的田鼠無比吃驚道。
倏!
就這么一遲疑,杰恩只覺腳踝一涼,那條大花蛇已然如同一根粗藤般繞著自己的腿就纏了上來。
杰恩立馬渾身僵硬地站住。
大花蛇很快繞著他的腰身爬到了他的肩膀上。
奇怪的是,田鼠此刻卻毫無逃避的意思,甚至動都懶得動一下。
而大花蛇似乎也對田鼠失去了興趣,伸出長長的血紅的信子在杰恩耳旁蹭來蹭去,似乎在表達著某種不為他所知的信息。
正在這時,一個身影出現(xiàn)在道路的盡頭,佝僂著朝杰恩緩緩走了過來。
顯然來人便是那老仆人賈侖。
“嘿嘿,我就知道你們兩個小家伙又跑出來嚇唬人了……咦,你應該就是杰恩吧?都長這么高了……”
杰恩望著賈侖,雖然自己年幼時見過他,但已經(jīng)完全沒有什么印象了。
只是依稀覺得他以前更高大些。
而現(xiàn)在的他卻是一個枯瘦如柴的老人。
尤其是臉頰上已經(jīng)看不到肉,讓他整張臉看起來就像一枚被風干的山果。
呈窄窄的三角形,讓掛在眼睛下的黑眼袋尤為顯眼,看起來就像他正經(jīng)歷著老年人常見的失眠之苦。
“嗯,謝謝你還記得我……”
“那當然,你打爛我蜜罐這筆賬,我到現(xiàn)在都還記著呢!”說著,賈侖張開雙手露出豁了的牙口嘿然笑道:“我可憐的孩子,歡迎你回來!”
杰恩趕緊把行囊一扔,撲進了賈侖的懷里:“賈爺爺……”
而他身上的田鼠和大花蛇,早就爭先恐后地鉆進了他的行囊里,似乎在尋找什么禮物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