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外似乎沉默了一陣,方聽到阿飛的聲音道:“那梅花盜……究竟是什么人?”
黛玉不覺心里一緊,仿佛已猜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
如若那梅花盜只是個尋常名字,或是完全陌生的外人,前面多次解釋中,為何沒有聽到表兄提起?
一時之間,這一路上遇到的種種險境,和表兄曾說過的一些話都串了起來,“武林第一美人”這個稱呼,無法阻止地涌上心頭。
黛玉從不愿把人往壞里想的,但也不是全然不知世事的懵懂孩童。當日賈府里那些勾心斗角、你死我活的齷齪事,她多半心里有數,只是表面不理會罷了。
這時想到梅花盜九成便是林仙兒,甚至這人還和自己當面交談過,并不覺害怕,卻隱隱感到一股惱意,更多的則是心疼。
她惱的是林仙兒狠毒狡詐,先騙了二姐林詩音,搏她同情后得到個正經地位,以此作為晉身之階,后又看中了表兄,求之不得,便使盡手段想要毀了他。想起往日里所見女子,鳳姐固然心狠手辣,但多半為了自保,免得偏房小妾作耗而已。就算是寶釵娘家嫂子,那位叫做夏金桂的,屢屢聽薛姨媽罵她做“潑辣敗家貨”,比起林仙兒來,也不過小巫見大巫罷了。
心疼的則是林詩音錯認好人,李尋歡無端受累,再加上眼前阿飛是自己親見對林仙兒迷戀入骨的,就連游龍生,聽表兄話里話外的提起來,也曾受過林仙兒迷惑,不然也不會半路跑來作對。表兄對這梅花盜的真面目固是胸有成竹,但真提起姓名來,豈不是要傷了這兩位少年的心?
黛玉為人,本來就心思細膩愛動情,這時以己度人,想不出外面那三人該怎樣的難過,只覺得心中一片混亂。三人究竟如何對答,居然沒有聽見。
待她回過神來,忙掀起轎窗小簾,向外窺望,只看到李尋歡與游龍生默默前行,阿飛卻已不知去向。
游龍生一瞥眼就看見了她,忙走過來笑道:“我也該告辭了。林姑娘可還記得,待到花開之時,要來我家做客的么!”
黛玉見他言笑如常,似是已放下過往,也不免為他高興。正要點頭答應,忽又覺得不對,一時間便怔住了。
游龍生頓了頓,回頭向李尋歡一瞟,才轉過頭來,低聲道:“他……既然是姑娘表兄,自然也可以同來,反正我還要跟他好好切磋一番?!?p> 黛玉心想,這游少莊主看上去是個百事不操心的主兒,其實心思倒也細密。自己一個閨閣少女,貿然去他家做客,實屬不便,但有表兄同行,便大可以說是他們江湖朋友交往,自己才是陪客。他這般替自己著想,委實是個守禮君子,倒不可拂了他的意。
當下笑著點頭道:“改日必要叨擾游少爺的?!?p> 游龍生聽她親口答應,不覺心花怒放,連連道:“好,好!一言為定!我在藏劍山莊恭候姑娘……”說著又瞟了一眼李尋歡,立刻改了副嫌棄的模樣,哼道,“還有你!告辭!”
李尋歡含笑與他拱手作別,看著這少年一跳三蹦下山去的背影,不禁搖頭道:“我只當他沉穩(wěn)了許多,誰知……”
“他何時沉穩(wěn)過?”黛玉也笑道,“不是見了和尚,就要罵禿驢的么!”
她看著李尋歡哈哈笑起來,卻始終掩不住眉宇間的愁色,心情便漸漸低落下去。過了一陣才輕聲道:“你……要是笑不出,還是不笑的好。這般看著叫人難受?!?p> 李尋歡緩步走到轎旁,淡淡地道:“我以為你想讓我笑呢。”
黛玉話剛出口就覺出不妥。她素知這位表兄是個愛面子的人,寧可強顏歡笑,也不愿故作愁苦引人同情,自己又何必非要戳他的心。聽他語氣溫和,顯然是對自己頗多寬容,也不知該勸些什么,只得伸手放下了窗簾。
兩人一路不語,行至山腳,便將那小轎打發(fā)了。黛玉剛出轎來,頓覺得有些寒冷,不禁打了個寒顫。
李尋歡看了看她,道:“再忍一忍,我們到前面就可以投店了。”
黛玉笑道:“只是乍一出來,覺得冷,其實我也沒那么嬌氣?!?p> “嗯?!崩顚g見她徑自前行,舉止中也沒有瑟縮之意,才放了心,嘆道,“這次出門,倒是多虧了你!”
黛玉聞言,也不知怎么,臉上刷地紅了,低了頭道:“你……你們都是大英雄,大俠客,平白的卻拿我取笑……我以后是再不管這些事的了!”
李尋歡怔了怔,才笑道:“我說的是老實話,你怎么倒惱了?江湖險惡,原也不是你該涉足的?!?p> 黛玉“嗯”了一聲,聽他話里有劃清界限的意思,心里倒?jié)u漸靜了。心道:“我也不能纏他一輩子。”當下強壓了幾分不甘,反笑道:“我也只是覺得新奇罷了。你說那和尚們丟了藏書,如今雖拿到犯人,卻往哪里起贓去?”
李尋歡點頭道:“那藏書既已被心鑒偷送出寺,現在應當還在林……梅花盜的手上。少林寺勢力頗大,不愁沒有找到她的一天?!?p> 黛玉聽他提到林仙兒的時候一頓,就知道他又想起了阿飛,不禁躊躇道:“你說阿飛……是不是回李園找……她了?”
李尋歡沒有回答,只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們都已經看出來,同是被林仙兒美色所惑,游龍生還能及時抽身,心中再無掛礙,阿飛卻是泥足深陷,只怕為了林仙兒,與全天下為敵都在所不惜。
他一定會回去找到林仙兒,當面問個清楚。而且即便問得清楚,也多半下不了手殺她。
黛玉搖了搖頭,低聲道:“可他還不知道,回去也找不到她了。”
林仙兒先后指使游龍生和伊哭等人,在半路攔截李尋歡,這事既然沒能成功,她想必早得到了消息,知道自己即將敗露。而且如今李園已重歸李尋歡名下,龍嘯云縱然不提,林詩音也會告訴別人。林仙兒又怎么還敢回到李園呢?
只是不知道,那在背后使盡齷齪手段的龍嘯云,如今又會不會忝著臉留下,又會用什么樣的面目來面對李尋歡,這個一直信任他、從沒有一點怪罪過他的義弟。
這一路回程,雖然比來時輕松百倍,但兩人交談甚少。黛玉料想,只怕表兄也和自己一樣,心中糾纏的,便是回返李園之后,必須要面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