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推開了舊物屋的門，“有人嗎？”女孩朝屋里喊，“有的，姑娘來是想存件什么東西？”屋里走出來一個年輕人，身著黑色中山裝，手里拿著一把白色折扇，勻稱修長的身材，似乎是從畫卷中走出來的書生，若不是他眼睛上架著一對金邊眼鏡，蘇小小真的要以為他是穿越來得了。
“老板，我想賣給你一套戲服?！?p> “哦？姑娘，把你這戲服給我掌掌眼?！?p> “老板這衣服是我奶奶年輕時候穿的，我家實在是不會保存這種寶貝東西，我奶奶死之前叫我在她死之后尋一家舊物店，賣了，所以這才招上您來?！碧K小小一邊說一邊從箱子里拿出來一件戲服。
是一件昆曲的戲服，青色的，淺淡的花勾勒得恰到好處，花影重疊卻沒有一絲俗氣。
“行，這東西我收了。但是按這行里的規(guī)矩，您得講講您奶奶和這件戲服的故事?！?p> 01
奶奶叫鐘艷芳，1912年出生在蘇州，那年孫中山在南京被命為臨時大總統(tǒng)，改國號為中華民國。軍閥割據(jù)的時代，社會動蕩不安，讓奶奶家里更加困難。
奶奶有一個哥哥，靠著曾祖父母四季辛勤耕耘勉強(qiáng)度日。在奶奶7歲那年，祖母又有了，這讓家里更加困難。
曾祖父愁得每夜都喝酒，吸煙，那段時間平日里用的極少的老煙槍被祖父整宿整宿的拿在手里。
“孩子他爹，要不我把肚里這孩子打掉吧，村口的老李他媳婦不就是打掉的嗎?！苯K于，曾祖母說出了在心里盤算已久的事。雖然心里不忍，但著實沒有其他辦法了，孩子一天天大了，開銷也越來越大了，這地里的莊稼收成不咋好，但地主收的租是越來越高，家里要是再添一個孩子就熬不過去了。
“這......我老鐘家還沒出過墮胎這種事!”曾祖父對于曾祖母這個明顯是抗拒的。
“那...那老鐘你說咋辦......”曾祖母哭了。
曾祖父嘆了口氣，“再想想，再想想......”
“不能再等了，我問了老李他媳婦，這事越早做越好，我不能再拖了......”
“這......”曾祖父沉思了一會兒，“這孩子不能打?！?p> “為什么！這個孩子不打我們怎么過日子！”
“老鐘家?guī)状鷨蝹髁耍轿疫@好不容易有這么旺的香火，不能斷！”
“可，可咱們家養(yǎng)不起那么多孩子啊......”
“這不是還有艷芳嘛......”
“你想把艷芳丟了？！”曾祖母的聲音拔高了，這個小女兒可是她的心頭寶。
“不...不是丟，咱要不把她送去戲班子。艷芳年紀(jì)小，肯定能學(xué)出來...”
“老鐘你心好狠??！”曾祖母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在整張臉蔓延，眼睛通紅，跌坐在床上，這可是自己放在心尖尖兒上的女兒啊，這家里窮也從未短過她的吃穿啊。但她沒再說些什么，她知道只要是男人做了決定的事女人是沒法改變的。
02
過了幾天，曾祖母給奶奶翻出一件最好的衣裳，雖然上面也有些補(bǔ)丁，是一件藍(lán)底白碎花小棉襖，“娘，過年了嗎？這衣裳我只在過年的時候穿過呢?！薄斑^年還早呢，娘今天帶你去縣城玩。”曾祖母摸**奶的頭，看著這么乖巧的女兒心如刀絞，苦澀的笑了笑，“哇，要去縣城誒，我還沒去過呢！”奶奶在曾祖母面前又蹦又跳，“娘，你不高興嗎?”奶奶看見曾祖母的神色不對，仰著頭笑瞇瞇的問，眉眼彎彎，白白的臉蛋透著一摸紅色，很可愛，“娘沒事”曾祖母轉(zhuǎn)過身抹掉了眼角的一滴淚“娘高興著呢。妮兒穿著這衣裳真好看?！?p> “娘，爹呢？”奶奶抱著曾祖母。
“你爹不去，就咱倆去。”曾祖母看著奶奶，苦澀的笑笑。
曾祖母借了村頭老張家的牛車，帶著奶奶上了路?？h城很遠(yuǎn)有五十來里路，車上顛簸，昨夜才下了雪，路上積雪很多，樹丫上也是滿滿的雪，滿目銀裝素裹。奶奶一路上嘰嘰喳喳的說話，那朵云像小雞啦，這棵樹像蘑菇啦，那戶人家院子里的花美啦......
臨正午的時候倆人終于到了，曾祖母拜托縣城口一戶人家把牛車看管著，帶著奶奶往戲園子里走。
“娘，咱去哪?”
“娘帶你去找個人。”
“找他干嘛？”奶奶歪著頭問。
“找他...家里有事娘把你帶到他家玩兩天好不好?！痹婺竸e過頭不去看奶奶的眼睛。
“不嘛，娘咱回家吧。”奶奶一聽是要把她送去別人家一下子就哭了。
“娘...”奶奶拽著曾祖母的手不走了，“娘我們回家吧，我不想去別人家...”
“妮兒就去幾天，幾天后娘就來接你。接你回家過年，給你買新衣裳，吃糖人兒好不好......”曾祖母也帶著哭腔了。
小孩終究是小孩，沒想太多也就應(yīng)了?！澳镆f話算話?！薄昂煤煤茫锷稌r候騙過你?！?p> 罷了，奶奶終于肯跟曾祖母走了?？斓綉蛟洪T口了，看見個買烤紅薯的，祖母摸了摸口袋里的幾個銅板道：“妮兒走，娘給你買烤紅薯?！蹦棠谈吲d得又蹦又跳，選了個大的，掰成兩半，“娘你也吃?！笨粗棠踢f過來的紅薯，曾祖母搖搖頭，道“不，娘不吃，你自己吃?！?p> 到戲園子了，早上的戲才散了去，曾祖母帶著奶奶站在門口，透過門縫，瞧院子里，班主是個中年男人，正在給一班的孩子訓(xùn)話，挨個挨手心，戒尺打在那些孩子手上，曾祖母聽得心中生疼，想著以后自己的孩子也要遭這份醉，就禁不住兩眼淚汪汪。
“你是誰，來干嘛的？”一個小廝走過來，“我，我是送孩子來的?！弊婺赴涯棠汤酶o了。
“行，我?guī)阏野嘀魅?。”說罷，朝院子里走去，示意他們跟上。
小廝和班主接耳說了兩句，班主就叫其余的孩子散了。
“這孩子你打算送我這來?”班主喝了口茶，打量母女二人。
“這不家里沒法了，帶著女兒投奔您來了嗎?！痹婺赴涯棠掏约焊皫Я藥??！澳魄七@姑娘，長得有模有樣的。”班主沒看祖母，走過來彎下腰，仔細(xì)瞧了瞧奶奶，摸了**奶的手，胳膊，腿?！斑@姑娘是個苗子，就留在我這兒吧，我收下了。”班主笑了笑。“謝謝您了，謝謝您了......”曾祖母眼里含著淚，把奶奶送到了班主手里。
“娘，你可要記得來接我?！?p> “好，好。你要好好跟著這位先生，要聽話，要照顧好自己...”曾祖母的話還沒說完，小廝就已經(jīng)開始“送客”了。曾祖母出了戲院的大紅漆門，看著門縫逐漸變小，門里的女兒漸漸消失，這段母女情算是完了。
曾祖母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坐在戲院的門口，拍著不掙氣的肚子“我的女兒啊.......”又指著肚子埋怨這個孩子不該來。
03
戲院里的梅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鐘艷芳沒等到娘來接自己，在戲院里長大了。
那年她19歲，已成了戲班子里首屈一指的角，出落得更加漂亮了。但是這天下已大亂，倭寇全面侵占了華北，而國軍沒有抵抗一下！
戲園子照樣日日滿課，蘇州城里的老少爺們兒還是聽曲兒，看戲，逗鳥。
04
日子很快到一九三七年了，日軍開始攻打蘇州，每天都能看見報紙上有城市被攻陷，去鐘艷芳那的人越來越少了。蘇州城里人心惶惶，大批大批的人往安全的地方走，但更多的人留了下來，因為根本沒有離開這里的資本，也不想離開這塊世代相守的土地。
鐘艷芳也留了下來?，F(xiàn)在她早已不是當(dāng)初那個剛進(jìn)戲園子哭著要娘的小女孩了，也不是第一次在戲園子里過年的時候在門口拼命要娘的女孩了，她現(xiàn)在事故，現(xiàn)實，每日描眉粉黛，一襲戲服，水袖長衫，一開嗓臺下都是喝彩。她也變得虛榮了。
人好像就是在不知不覺之后中丟棄了自己的天真，快樂和真誠，忘記了自己才來這世上的樣子。
05
前方的戰(zhàn)時越發(fā)吃緊了，城里來了新的軍隊。
剛來的第一天縣長請他們來聽?wèi)?，那日她唱得是一出講將士將去前線打仗妻子送別的戲，臺下的人無不叫好，只有一個軍官一直瞇著眼愜意的仰在椅子上，是不是拿起茶喝一口。那個軍官年少有為，相貌堂堂，雖然不是驚世駭俗的英俊瀟灑，但骨子里那股軍人的殺伐果斷，再加上一絲痞氣，讓鐘艷芳對他充滿了興趣。
下了臺，丫鬟小玉幫她卸妝，鐘艷芳問她那軍官叫啥，去哪打仗，可有妻室。小玉樂這打趣：“姑娘這是天仙打算下凡了啊，我翹著您和張軍官也算是般配呢。”“喲，長了你了，都敢和你主子打趣了?！辩娖G芳笑著說，“好好好。張軍官家中還未有妻室呢，據(jù)說下個月就要去蘇州的前線打仗了，今年才23配姑娘剛剛好！”小玉說著去拿了條毛巾給鐘艷芳擦臉。“就是他是軍人不知這一去還會不會回來?！毙∮裾f著，“軍人才好呢！我看那小日本早就不順眼了！早日把他們趕走，保家衛(wèi)國才是我中華男兒該做的事！”鐘艷芳笑著說，“我覺得挺好，明兒他們還要來，戲完了之后你把他給我?guī)н^來。”
“遵命！”小玉還還學(xué)著軍人敬了個禮。
06
次日，張軍官來了，來得比其他人早些，來了便叫來小廝要見鐘艷芳。小廝不敢拒絕，就帶著去了，鐘艷芳正在描眉，踏進(jìn)屋子，張軍官含笑道：“鐘姑娘今兒打算唱哪出戲啊？”鐘艷芳畫完最后一筆，道：“今兒唱個牡丹亭?！闭f罷起身道：“張軍官來了，有失遠(yuǎn)迎啊?！薄肮瑹o妨無妨，我是個糙人沒那么多規(guī)矩?！闭f著擺了擺手，拿出帶來的一個大盒子，“那我可真來巧了，今兒這件戲服就是唱牡丹亭的?！币路巧虾玫牟剂?，淺青色的，淡淡的花紋，精致但又沒有一絲俗氣。
“這是送我的？”鐘艷芳拿起戲服細(xì)細(xì)打量了，又抬起頭盯著張軍官的眼睛看。
“自然是給姑娘的，除了姑娘這蘇州城還有誰配得上這衣裳！”張軍官見鐘艷芳喜歡，也不禁大笑。
“叫姑娘，姑娘的太生疏了，張軍官叫我艷芳就好?！辩娖G芳臉上紅紅的，不是胭脂的紅色，是女兒家動情時的嬌羞。
“好??！那艷芳你叫我世杰就好?！睆堒姽俚?。
那日的表演分外的精彩，后來來聽?wèi)虻娜嗽絹碓缴?，張軍官也因為要練兵沒有日日來。但也是有空就去戲園子。鐘姑娘在唱戲練功的時候張軍官就靜靜的在臺前看著，閑著的時候就聊天。兩人聊起自己的經(jīng)歷，談起未來，談起張軍官四處征戰(zhàn)的故事。他為鐘艷芳被母親丟在戲園子里再沒來看過而傷心憤慨，她仰慕于張世杰年少參軍，四處征戰(zhàn)，殺敵無數(shù)的英雄氣概，兩人情投意合，但終究沒逾越一步。
07
一日，鐘艷芳正和張軍官在屋里聊天，飛機(jī)的轟炸來了！
炮彈四處掉落，尖叫哀嚎不絕。張軍官拉著鐘艷芳往外跑，直奔路口的防空洞，“艷芳快，我們要再快點(diǎn)！這可能是一次大轟炸，不去防空洞我們就沒命了！”鐘艷芳沒答話，張軍官只聽見身后她的喘息聲越來越重了?；剡^頭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落后很遠(yuǎn)了，反正回去，將她背在背上又往前跑，“還好鐘姑娘身子輕否則我就跑不起來了?！睆堒姽龠€在打趣，“你在戰(zhàn)場上也是這樣的嗎？”“對啊，軍人嗎，不就是槍林彈雨中保家衛(wèi)國嘛！”，張軍官跑得很快，他們已經(jīng)看到防空洞了，還差一點(diǎn)就一點(diǎn)點(diǎn)就到了，一枚炮彈落在張軍官兩步遠(yuǎn)的地方，就爆炸在鐘艷芳面前，眼前一片黑。
08
鐘艷芳醒了，在防空洞里。張軍官在千鈞一發(fā)之際撲倒了，把她死死護(hù)在懷里，讓她逃過一劫。而張軍官就沒有那么幸運(yùn)了，他還在昏迷中。
09
你是我在硝煙彌漫中也要反身去就的人，你是我在千鈞一發(fā)之際第一個想保護(hù)的人。
10
那次轟炸之后不就張軍官醒了，修養(yǎng)了五天，就帶著軍隊出發(fā)了。
臨走的時候，鐘艷芳送了好遠(yuǎn)好遠(yuǎn)，看著他背影消失。
11
張軍官留給鐘艷芳一封信
“艷芳，
我也不是不想留下與你共度余生，但你也應(yīng)該知道軍人生來就是保家衛(wèi)國的。我是個軍人，現(xiàn)在國難當(dāng)頭，我怎能只念及兒女情長！艷芳，我相信你是明事理的，你也是想讓我去保家衛(wèi)國的，對不對？
若我歸來之時，你還未嫁人，那我就一定娶你，以這封信為證！”
于是鐘艷芳一等就等到了1949年蔣介石退敗臺北，那年她38 歲她的軍官還沒回來....
有人說軍官死了，奶奶繼續(xù)等，她在三十八歲那年的夏至，奶奶帶著戲服到了現(xiàn)在我們的家，收養(yǎng)了我的父親....
那是她的第三十八年夏至
12
老板做好記錄，從柜子里拿出幾張錢，遞給蘇小小。
“這里南川，歡迎下次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