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起點(diǎn)（8）

　　阿原關(guān)上門，見涼英還站著，就示意說：“阿英，你坐。”

　　涼英坐了下來。

　　阿原泡了一小壺茶，給涼英倒了一杯。涼英伸出微微發(fā)抖的雙手，接過了那杯茶。她聽見阿原有一些氣喘，端詳著他，“阿原，你也喝茶吧！”那句話說出口時，涼英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好像她和阿原昨天還在一起，一切是那么熟悉和親切。

　　阿原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沒喝先說話：“真沒想到，這輩子……阿英，你現(xiàn)在怎么樣？怎么會來廈門的？”

　　阿原的問勾起了涼英心中無限的悲涼，她微微低下了頭，“好多事，好多事……我兒子家珍走了，走在我前頭……”說完再也忍不住淚滴。

　　阿原的臉色頓然暗淡，“唉，這樣的事也常發(fā)生，人死不能活回來，你也不要想不開，傷了身體?！?p>　　“我就只有這一個兒子呀！”涼英泣不成聲，從偏襟衣側(cè)面抽出手絹來，不住擦著淚眼。

　　阿原看著她，心里也難受起來，不知用什么來安慰她。過了半晌，他問：“那你媳婦、孫子呢？”

　　這一下，涼英倒止住了淚，表情變得悲憤起來，“媳婦不孝，兒子一走，她就把我趕出了家門。”

　　阿原心里明白了。他嘆了嘆氣，勸道：“阿英，別急，先喝茶，喝茶。”說著自己先喝了一口。

　　阿原一邊勸說涼英，心底的潮水一邊涌動了起來。連他自己都有點(diǎn)不相信，四十二年后再見到?jīng)鲇?，他竟然是一見如故，而且，從涼英的表現(xiàn)上看，她也一樣。如果說他們倆有緣，怎么拖了這么久，幾乎是一輩子的光陰？還是說，他們倆就是命里注定要分開四十二年？！

　　心里有些亂，他一口一口喝著茶，盡力在理順腦海里的頭緒。

　　就在這當(dāng)頭，有人開門進(jìn)來了，打頭的是一位三十出頭的年青人，后面跟著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兩人走近，見阿原正和涼英對坐著，愣住了。

　　年青人：“爸，你還約了別人哪？”

　　后面的女人輕聲嘟嚕：“同時看兩個人呀？”

　　阿原連忙站起來，帶幾分尷尬地：“嘿，不巧了，我一個同鄉(xiāng)老熟人正好來看我，幾十年沒見面了。阿良，叫伯母?！?p>　　阿原的兒子：“伯母好！”

　　涼英也站了起來：“阿原的孩子呀，長這么大了。阿原你好有福氣呀！”

　　阿良問父親：“爸，那，要不我們另約一個時間？”

　　阿原回答前思量的片刻，涼英看了看周圍的三個人：婦人，阿良和阿原，感覺到了什么，露出機(jī)械的笑，說：“我沒關(guān)系的，你們有事，我先出去一下?！闭f著伸手去取自己的行囊。

　　阿良客氣地說：“伯母，您老遠(yuǎn)來的吧？您坐。我就是幫我爸牽個線，這位阿姨住得蠻近，我回頭再帶她來，不打緊的?！?p>　　涼英一聽，心中涼了，臉上機(jī)械的笑容消失了。她沒顧上照應(yīng)阿良，卻回頭對局促不安站在那里的阿原說：“阿原，你有事，那，我走了……”

　　沒等阿原攔著，她已經(jīng)從那個相親婦人的身邊走過，走到門口，跨了出去。

　　涼英靠著慣性向前走。前面過來一個人，她問道：“這位姑娘，海往哪兒走？”

　　姑娘朝身后指了指。

　　于是涼英繼續(xù)朝前去。她聽見自己臂上的包和身體摩擦的聲音，更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從少女年華到今年六十歲，這輩子的行程軌跡清清楚楚展現(xiàn)在她的眼前。她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步伐堅定過，因為剛剛，就在阿原家里，在那三個人面前，她瞬間確立了一個信仰——對命運(yùn)的信仰。以前只是想過，問過，卻不甘心，想要擰一擰。如今，命運(yùn)之神在她眼前已經(jīng)面目清晰。

　　就在此時，后面響起來呼喚聲：“阿英，阿英！”那叫聲依稀遙遠(yuǎn)，可分明很近；仿佛陌生，又依然熟悉。那叫聲一起，命運(yùn)之神近乎陰森的面目驟然模糊。

　　她站住了，回過了頭。

　　她往回走，朝著那個發(fā)出呼喊聲的影像走去。

　　她和阿原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阿原的形象，一會兒是二十歲時候的他，一會兒是現(xiàn)在的他……

　　阿原到了跟前，她突然發(fā)現(xiàn)，阿原變了。她曾經(jīng)覺得阿原長相平平，可現(xiàn)在，她突然覺得，他其實長得很好看。

　　阿原喘著氣：“我沒讓你走，你為什么要走？”

　　涼英：“你在和相好的約會，我夾在中間干嘛？”

　　阿原：“你沒聽我兒子說嗎，這事都是他在牽線，我不認(rèn)識那個女的?！?p>　　涼英只管按著自己的思路走：“這都是我的報應(yīng)，阿原，當(dāng)初是我對不起你。”

　　阿原有些急了：“你沒有對不起我。當(dāng)初我只是一廂情愿?！?p>　　涼英看著阿原：“是我的報應(yīng)。四十年沒見，可是你在我心里藏了四十年。每次被人攆出家門，我就會想起你?！?p>　　阿原也看著涼英，動情地：“四十年前你走了以后，我還往香島去了好多回……說真話，你在我心里也藏了四十年?！?p>　　涼英站著，指著大海的方向：“阿原，這里一直走，能通到大海吧？”

　　“提大海做什么？阿英，走吧，回家吧！”這句話一出口，阿原就被自己嚇了一跳，好像被雷擊中了一般。他趕緊注視涼英的反應(yīng)。

　　涼英聽了那話，一個微小的轉(zhuǎn)頭，一抹看不見的神動，讓阿原感應(yīng)到：他的話在涼英心頭也起了打雷般的效果。他看到?jīng)鲇⒀劾锞К摰臏I花。

　　涼英一聲不吭，轉(zhuǎn)身挪步。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耳邊響起鐵錘的話：“總不能看著你睡街邊，對吧？”

　　涼英：“阿原，你不是可憐我吧？”

　　阿原嘖了一聲：“可憐什么？我是叫你回家?！?p>　　涼英重復(fù)了一句：“回家……”邁開了一個大步。

　　阿原心頭一塊石頭落地，“今天早上，外面有喜鵲喳喳叫，我還納悶，是什么好事呢？”他憨笑著對涼英說。

　　不料涼英一聽，又站住了。“喜鵲喳喳叫，是因為你要相親呀！”

　　阿原跺了一下腳：“你怎么還不明白，是因為你要來！”

　　涼英一陣恍惚，想起來四十年前，阿原也曾這樣對她跺過腳……

　　阿原終于出手，抓著涼英一只胳膊：“走吧，聽我這一次，不會錯?！?p>　　遠(yuǎn)處，阿原家門口，日日春搖弋著，宛如一簇簇新生的火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