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小離家老大回，
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
笑問客從何處來。
雨后的早晨清爽十分，世界在晨曦的懷抱里變得晶瑩通透。柔弱的晨風(fēng)帶著絲絲寒意浸潤著衣衫，時不時的令人打個冷顫。但空氣中飄來的花果香氣，卻使人心曠神怡，煩愁皆忘。騎著自行車循大道慢悠悠的一路向西而去，看著被朝霞映照的人像修長苗條，十分的活潑可愛，林燕心悅意爽，情不自禁的唱起歌兒來：
掀起了你的蓋頭來
讓我來看看你的眉
你的眉毛細(xì)又長呀
好像那樹梢彎月亮
你的眉毛細(xì)又長呀
好像那樹上的彎月亮
掀起了你的蓋頭來
讓我來看看你的眼
你的眼睛明又亮呀
好像那水波一模樣
你的眼睛明又亮呀
好像那水波一模樣
掀起了你的蓋頭來
讓我來看看你的臉兒
……
唱著唱著，林燕情不自禁的笑了起來，想起自己搶下男人手中的筷子甩在地上時，男人那副尷尬的窘態(tài)，臉兒不就象個紅萍果嗎？要不是有旁人在場，沒準(zhǔn)自己真會撲上去咬他兩口?；叵肫鹱约壕谷贿€端走了那份專門為男人做的回鍋肉，她又有絲絲悔意，自己吃不了最后還偷偷的倒掉，這可是暴殄天物，是犯罪?。∵@要是留給那個討厭的男人吃，不僅能讓男人早點(diǎn)恢復(fù)體力，自己也能免遭天遣吧。
林燕停了下來，她想著回廠去看看那個令自己犯罪的可恨又可憐的男人，卻發(fā)現(xiàn)自己離家不遠(yuǎn)了。都好久沒有看見弟弟了，正好就此機(jī)會回去看看弟弟，和媽媽。
想起那可愛又調(diào)皮的弟弟，林燕就忍俊不住的笑了起來，她們這個家庭，若果沒有弟弟的存在，很難想象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氛圍。她去到村邊的小賣部買了弟弟喜歡的零食，然后興沖沖的奔家而去。
也許由于晨間曾落雨的緣故，整個村子寂靜無聲，路上未見任何人影蹤跡。很快，她回到了在村子中央的家，一幢獨(dú)門獨(dú)院的、獨(dú)層單坡的磚木結(jié)構(gòu)的建筑。雖然比不上有錢人家的四合院子小洋樓的奢華養(yǎng)眼，但院里院外被女主人收拾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誰都不會想到這家男主卻是一位邋遢不堪之人。
弟弟林誠正在院壩里玩耍，他見到林燕回來，興奮的手舞足蹈的奔向林燕。同時，他用稚嫩卻顯明凈空靈的童聲歡快的說道：“姐姐，姐姐，我就知道你要回來了。”
林燕抱起弟弟，不停的親吻著弟弟紅紅的萍果似的小臉蛋，說道：“誠誠，你怎么知道姐姐要回來。”
林誠閃動著那對透亮靈活的小眼晴，說道：“今早上有好多燕子飛到屋里來，媽媽說過，燕子來有親人回，我就想著姐姐會回來。”
“誠誠，媽媽呢？”
“媽媽下地去了?！?p> 林燕又親親弟弟柔嫩的臉蛋，燦爛若花的笑道：“誠誠，猜猜姐姐給你買什么好吃的了？”
林誠看看自行車前筐里的塑料袋子，說道：“是大白兔奶糖和干脆面?！?p> “我們誠誠真聰明，一猜就中。”林燕放下弟弟，將車筐里的糖果拿給弟弟，說道，“誠誠，你的暑假作業(yè)做了多少？拿來給姐姐看看?！?p> 林誠拿出一顆奶糖剝開，喂到林燕的口中，一本正經(jīng)的說道：“姐姐，你騎了這么遠(yuǎn)的車，一定累了，吃個糖，就不累了?！?p> 林燕慢慢的嚼著糖果，道：“誠誠，把作業(yè)拿來姐姐檢查一下?！?p> 林誠目光閃爍，道：“姐姐，你真漂亮，媽媽說你將來一定能找個好姐夫?！?p> 林燕想起了貌似癡憨的任筆友，便嬌羞甜蜜的笑了，道：“誠誠，你喜歡什么樣的姐夫？”
“只要對姐姐好的姐夫，我都喜歡。”
林誠突然拉起林燕的手就往屋里拽去，并神神密密的說道：“姐姐，我那有好東西給你留著，你猜是什么？”
林燕微微一怔，繼而笑了，便跟了弟弟進(jìn)屋，說道：“誠誠，是什么好東西??？”
進(jìn)到屋里，林誠爬上床，掀起靠墻一側(cè)的枕頭，從下面拿出一包東西藏在身后，道：“姐姐，你猜猜是什么？”
林燕瞟了一眼袋子，心中已有答案，她卻故意疑眉冥想片刻，然后揺搖頭，說道：“姐姐猜不中。誠誠，你那袋子里裝的什么好東西??？”
“猜不中吧?！绷终\得意的笑著，將袋子緩慢的遞到林燕面前，緩慢的打開，道，“姐姐，這是你最愛吃的海鮮風(fēng)味的卜卜星膨化糖，放假那天媽媽給我買的。”
林燕拿出一袋卜卜星看看，慈愛的摸摸弟弟的頭，說道：“誠誠，以后這些東西就別給姐姐留了，萬一過期了，多浪費(fèi)??！”她撕開包裝袋，從內(nèi)取出一顆卜卜星放進(jìn)嘴里，那熟悉的鮮腥咸味即刻在口腔中彌漫開來，勾引起了她無限的食欲與回憶。她從小就有個夢想，夢想著能被外婆牽著手光著腳丫在海灘上踩沙淌水……
晚風(fēng)輕拂澎湖灣
白浪逐沙灘
沒有椰林綴斜陽
只是一片海藍(lán)藍(lán)
坐在門前的矮墻上
一遍遍懷想
也是黃昏的沙灘上
有著腳印兩對半
那是外婆拄著杖
將我手輕輕挽
踩著薄暮走向余輝
暖暖的澎湖灣
一個腳印是笑語一串
消磨許多時光
直到夜色吞沒我倆
在回家的路上
澎湖灣，澎湖灣
外婆的澎湖灣
有我許多的童年幻想
陽光、沙灘、海浪、仙人掌
還有一位老船長
……
“姐姐，姐姐，你怎么哭了？”
林燕抹著眼角的淚痕，凄涼的笑笑，說道：“姐姐沒哭，姐姐只是想起了外婆。”
“外婆好嗎？”
“我記得在我小時候，外婆總是拉著我的手在海邊看日落，然后回家給我做匙仔炸?！?p> “匙仔炸是什么？”
“一種油炸海鮮小吃，很好吃的，我就是那時候愛上了海的味道的?！?p> 林誠望著林燕，想著嘟嚨道：“我都沒吃過外婆做的匙仔炸，外婆好偏心。”
林燕摸著林誠的頭，眼中充滿傷感，縱有遺憾，卻仍無奈的微笑著說道：“外婆在我五歲那年就病逝了。要是外婆還在，她怎么可能不給我們可愛的誠誠做匙仔炸吃呢？”
林誠似是恍然大悟，道：“姐姐，媽媽說外婆在天上無時不刻都看著我們在，是嗎？”
“所以呢，我們的誠誠一定要努力讀書，讓外婆看到誠誠好好學(xué)習(xí)，外婆就會很高興。外婆一高興啊，說不定就會在誠誠的夢中來看望誠誠?！?p> 林誠點(diǎn)點(diǎn)頭，從書包里拿出作業(yè)本交給林燕，又拽著她出到屋外，說道：“姐姐，你就當(dāng)著外婆的面檢查我的作業(yè)吧?！?p> 林燕笑了，便也認(rèn)認(rèn)真真的檢查起弟弟的暑假作業(yè)，并說道：“誠誠，你給姐姐背誦一遍《鋤禾》這首詩聽聽。”
林誠立正身姿，雙手背后，兩眼望天，輕啟小嘴，用稚嫩柔和純凈的童聲大聲背誦道：“《鋤禾》，作者，唐，李紳：
鋤禾日當(dāng)午，
汗滴禾下土。
誰知盤中餐，
粒粒皆辛苦?！?p> 林燕道：“《古朗月行》?！?p> “小時不識月，
呼作白玉盤。
又，又疑，又疑……”
他面色疑重起來，眉頭更是緊鎖，手腳顯得無措，口中重復(fù)念著“又疑”一詞，就是想不起后面是什么字兒。林燕見到弟弟這般模樣，心中憐憫又可樂，曾經(jīng)的自己不也有過類似的遭遇嗎？她輕聲提示道：
“又疑瑤臺鏡……”
林誠跟著重復(fù)誦讀一遍，終于想起了全詩詩句，于是朗聲背誦道：“《古朗月行》，作者，唐，李白：
小時不識月，
呼作白玉盤。
又疑瑤臺鏡，
飛在青云端?！?p> 一氣背完，他長長的呼出一口氣。林燕笑了，道：“誠誠，背誦一遍九九乘法口訣給姐姐聽聽?！?p> 林誠嗯了一聲，張嘴便背了起來：“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二二得四，一三得三，二三得六，三三得九……”
聽著弟弟的天籟之音流利的背涌著口決表，林燕感覺心靈正被浸潤性的洗禮著。她似乎看到了成長中的弟弟從小學(xué)升初中，迎中考戰(zhàn)高考，一路過關(guān)斬將進(jìn)入大學(xué)，走向人生的顛峰……她感慨，孩子們的戰(zhàn)線拉的太長，孩子們的戰(zhàn)爭也太殘酷。他們要想進(jìn)入大學(xué)，得謹(jǐn)小慎微兢兢業(yè)業(yè)死啃書本十多年，這都不一定能達(dá)成所愿。這大浪淘沙式的教育有點(diǎn)猛，太多沙金被洶涌澎湃的浪潮給吞噬，從而失去了向人們發(fā)光的機(jī)會。她想起了任筆友，這么有學(xué)問有報負(fù)的一個優(yōu)秀男人，卻終究沒有逃脫成為農(nóng)民工的厄運(yùn)。還有自己，也許終此一生就如此這般過了，她幽幽的長嘆一聲……
待弟弟背誦完乘法口決表，林燕很是欣慰的笑道：“不錯不錯！誠誠，你一定要努力學(xué)習(xí)，將來做一個受國家重視的人?！?p> 林誠點(diǎn)點(diǎn)頭，卻突然說道：“姐姐，媽媽回來了?！?p> 林燕回首，見母親胡婉茹正駕著驢車進(jìn)到院里，便忙著迎上去幫忙，并說道：“媽媽，下雨天還下地??！”
“下雨天就不吃飯了？”
這胡婉茹個子高挑，身材苗條，五官精致，曾經(jīng)的她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坯子。只是，生活的艱辛，讓這個近四十歲的、本該發(fā)福的女人，卻過度顯瘦，背還有些駝；且臉色蠟黃，眼睛深陷眼眶內(nèi)，眼珠顯黃，少光彩；額頭更多皺，發(fā)根灰白，使人覺得她比實際年齡大很多。見到女兒，她就有股莫名的怨氣，說道：
“這下雨天回來干啥？又不能下地干活?！?p> 林燕一時語塞，她看著疲憊的母親，疑惑憂怨的眼神中仍然掩藏不住心中最深深處的本性渴望。她從衣兜里摸出一個粉紅色的錢包，從里取出三張大幣遞給母親，微微笑道：
“媽，這是我掙的第一份工資，送給你?！?p> 胡婉茹拴好驢子，一邊換著鞋子，一邊淡淡的說道：“掙錢不易，你留著自己用吧?，F(xiàn)在工作難找，沒事少往家里跑?！?p> 林燕咬咬嘴唇，遲疑片刻，說道：“哪？媽，你注意身體，我這就回磚廠上班去了。”
她轉(zhuǎn)身去推自行車，欲出院門，背后母親卻叫住了她，道：“燕子，你等一下。”
“媽，什么事？”
“前幾天你爸回來說，你在磚廠喜歡上了一個小伙子，是嗎？”
林燕愣了一下，道：“爸、爸怎么說的？”
“你爸說那個叫任筆友的小伙子很不錯，他有意撮合你們?！?p> 林燕臉上透出一抹紅暈，道：“是、是嗎？”
“你爸的眼光從來都很差，你別聽他醉言胡語的?！?p> “筆友他……”
“一個來磚廠賣苦力的農(nóng)民工，能好到哪里去？又不知根知底，小心上當(dāng)受騙?！?p> “不會的，筆友不是那種人?！?p> “媽也年青過，也經(jīng)歷過你這樣的青春期?！焙袢阌膰@一聲，凄苦的笑笑，說道：
“當(dāng)年我們支邊從福建來XJ插隊，大有從天堂忽墜地獄的感覺。北疆超過半年是冬季，剛來XJ時，我們還戴著斗笠，腳趿拖鞋，身穿單衣，然而沒幾天，這里就下了一場大雪，使我們經(jīng)受了一場生死考驗；戈壁灘冬季干燥，嘴唇干裂，臉不擦油都要裂開脫皮，紫外線強(qiáng)流鼻血，當(dāng)?shù)厝硕於家髌な痔住⒋滞惨m子。那一年我們的駐地被雪封，人員和貨物進(jìn)不來也出不去，沒煤燒火取暖，我們便把自己睡的胡楊樹床拆了當(dāng)柴燒，為了活命，我們還吃過貓肉……我們南方人根本吃不慣當(dāng)?shù)氐娘埵常珵榱松?，再難吃也得咽下去……”
說到這里，胡婉茹布滿歲月蒼桑的臉突然泛起霞光紅暈，先前的滄桑感變得純真稚氣起來。原來，母親笑起來真好看：
“當(dāng)時你爸爸是連隊的拖拉機(jī)手，人也長得帥氣，能說會道。我們在工作中相遇相知相戀，戀愛確實是人生中最美妙的事情……”
母親回光反照似的純真笑容消失在了無盡悔恨的回憶中，她憐愛的用手指梳理著女兒額頭的縷縷劉海，說道：“燕子，媽媽當(dāng)年跟你現(xiàn)在一樣迷人。都說戀愛中的女孩容易被幻想沖昏頭腦迷失自我，唉……我因為未婚懷孕失去當(dāng)老師的機(jī)會，你爸也因此失去入黨入職的機(jī)會。國家恢復(fù)高考，我又沒精力復(fù)習(xí)，別的知青回城，我卻回不了故鄉(xiāng)?！?p> 母親的怨，母親的苦，原來是從美妙的戀愛開始的。原來母親可以過上自己理想中的生活，原來母親可以以精致的形象留給人們，原來……林燕突然有一種負(fù)罪感，是自己拖累了母親，她看著母親蒼桑憂郁的眼神，同情卻又無奈的說道：
“媽媽，我……”
胡婉茹凄苦的笑道：“燕子，媽是想以過來人的經(jīng)歷告訴你，戀愛是美妙的，但一定不要犯傻，千萬要守住紅線，不要圖一時快活而做下將來后悔的事。你的青春剛剛開始，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千萬別犯你媽犯過的錯。”
“媽媽，我不會?！?p> “不會最好，最好，媽媽相信你?！焙袢銚崦畠旱哪槪鏁车男Φ?，“好了，你快回廠子去上班吧，干一行就得愛一行?！?p> 林燕點(diǎn)點(diǎn)頭，她推著自行車一步三回頭的向院外走去。雖然是在家門口工作，終因餐廚工作的特殊性，她很難得回來一次。既回來，她就想著在家多呆一會兒，就自己的事多與母親聊聊，以釋自己心中疑惑。但終因自己在母親命運(yùn)中出現(xiàn)的不是時候，而令母親悔恨難過，從此郁結(jié)于心。自己對于母親，或許如當(dāng)年雞肋對于曹操，欲親之卻無味，欲棄之又不忍。她苦笑笑，在任筆友眼中，恐怕自己繼為雞肋的資格都沒有吧？
雞肋？雞肋！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長風(fēng)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fā)。
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覽明月。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
任筆友，丑蛤蟆，野……野駱駝，你不要狗眼看人低，今天你若對我愛理不理，明天我定要你高攀不起！林燕時快時慢的騎著自行車回磚廠，想起任筆友對自己的那副嘴臉，她心中亦是時恨時興。丑蛤蟆，你不就是會個吟詩作詩嗎，就自視清高目空一切了？憑自己的條件，那點(diǎn)不比呂希燕強(qiáng)，那點(diǎn)配不上你丑蛤蟆了？丑蛤蟆，你真是瞎了眼！她突然想到了郭燕和阿古麗，這兩個都比自己優(yōu)秀呢，那丑蛤蟆卻也無意于她們。她們?nèi)?，哪個不優(yōu)于呂希燕十倍百倍，卻都敗給了呂希燕，那丑鬼竟然都向呂希燕送上了求婚戒指。難道呂希燕還有自己尚未發(fā)現(xiàn)的優(yōu)于自己的優(yōu)點(diǎn)存在？那會是什么優(yōu)點(diǎn)呢？
隨著太陽漸漸地炙熱起來，林燕的心情卻變得迷茫起來，她把呂希燕其人想了個遍，終未發(fā)現(xiàn)其那未被發(fā)現(xiàn)的優(yōu)點(diǎn)是什么。回去問丑蛤蟆吧！有了目的，她有了精力，便風(fēng)車斗轉(zhuǎn)的騎著自行車疾行歸去。
剛到廠部，便發(fā)現(xiàn)父親看著停在辦公室外的三四輛小車出神，五六個體面的人在辦公室里情緒激動的交談著，郎中洋正陪著笑臉忙著泡茶招呼著他們。她忙向父親打聽此為何事，劉世龍醉眼都不眨一下，道：
“都是找郎老板要帳的。這郎老板真不是個東西，有錢養(yǎng)小三，卻沒錢付貨款，還有我們的工資也該發(fā)得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