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老胡走了
周一一早，惠子陪著南浩例行復查。
看到報告單，一切正常，惠子很高興。
還是醫(yī)院旁邊的那家火鍋店，很久沒來，店內增添了不少新鮮的玩意兒，增加了各類自助小吃。
剛一入座，服務生就把你的包和外衣用訂制的衣服套罩上，以免衣服沾上火鍋的異味，緊接著會有服務員拿來薄薄的一層透明手機套裝起你擺在桌上的手機。
這樣的舉動實在是太貼心了，讓惠子不由得大發(fā)感慨，現在的老板真的是太會做生意了，難怪看起來生意比原來還要好。
“謝謝你陪我吃火鍋，你一向不太喜歡?！?p> “那是以前，以前不太喜歡吃火鍋沾料用的芝麻醬，而火鍋也恰恰是沾料最為講究，慢慢的也就習慣了。婚姻生活不過是兩個人一起居家過日子，過得到一起，一個至關重要的前提是能吃得到一起。現在，對于火鍋還有點喜歡呢！”
惠子一邊說一邊忙于點餐，頭也沒抬，心情輕松，愉悅。
惠子忙著幫服務員擺好端上來的羊肉和涮菜，然后給南浩端過去一碗自己調制的沾料，除了麻醬還多放了一勺沙茶醬，外加幾粒小米椒和一勺蒜泥，這也算是惠子的“獨特配制”。
“嗯！味道真不錯！”惠子一副很滿足的樣子，一邊用左手撩起自己的長發(fā)，又順勢把頭發(fā)捋到耳后。
看著惠子滿足的神情，南浩突然有種欣慰，欣慰能帶給心愛的人的這種滿足，滿足于這一頓原不太喜歡的火鍋，滿足于眼前的幸福生活。
這時，服務員送過來一根纏繞著紫色毛線的皮筋過來，微笑著說是店內專門為披肩長發(fā)的女顧客提供的服務，面對這樣的服務，著實令惠子咋舌。
“謝謝你這段時間的照顧，辛苦了!”南浩略帶上揚的嘴角，舉著手中的杯子，語氣并不低沉。
對于南浩這樣客氣且很認真的態(tài)度，惠子還是差點沒反應過來。
之后，南浩便不再說話，沸騰的熱湯在鍋里咕嘟咕嘟的不斷翻滾，南浩趕緊夾起兩塊豆腐投入鍋中，頓時發(fā)出“咕咚”的一聲……
旭兒在自己和家人的照顧下茁壯成長，活潑可愛，有愛心、懂得謙讓，愛家人、愛老師、愛同學。孩子發(fā)自內心的愛，是稚嫩的，是純潔的，它不需要任何東西去雕飾，同時，也是讓人感動的。
看著孩子，看著兩位健康的老人，雖然辛苦、忙碌，但在和孩子共同成長的過程中，惠子的心靈也得到了滋潤，舒適安然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暑假里，爺爺和孫子一起游泳，兩個人還要比賽誰先游到對面。孫子迅速地戴好了泳具，“撲通”一聲跳入水中，可是剛游到一半，爺爺已經累的不行了，明顯是年紀太大，體力不支。旭兒見狀，趕快讓爸爸把救生圈扔過來，旭兒一把接過救生圈，快速游過去，把救生圈套在了爺爺的脖子上。
爺孫倆最喜歡的事情就是一起下軍棋了，每天晚飯后，總要殺一局，誰也不肯讓著誰。
爺爺翻了一個師長，定會高興的前仰后合，然后，旭兒翻了個司令，爺爺嚇得落荒而逃，一陣緊追不舍，師長定是被“消滅”了。爺爺也是不甘示弱，趁著旭兒得意忘形的時候，用事先設好的陷阱，用師長邊上的炸彈把司令給炸了……
每一次的交手都是那樣的激烈，那樣的驚心動魄。
無論是游泳、下棋、還是一起坐在地上玩起陀螺，都會給老人帶來十足的開心和愉悅。
的確，家園是釀造天倫之樂的地方，這里充滿了溫馨和諧的陽光，是幸福生活的發(fā)祥地。
如今的惠子，在陪伴孩子的過程中，和孩子一起成長。在不知不覺中，自己也變得更加成熟起來，不再是那個任性的小女生，也不會固執(zhí)的去揣摩什么是愛，而是用心去體會，去感受，淡定地對待身邊的人和事兒。
先結婚后戀愛，感情是慢慢被染深的，真愛是一種從內心發(fā)出的關心和照顧，一言一行中都能感受得到的。
南浩對自己的執(zhí)念，應該埋藏回憶用心牽手，所以惠子常常會想：衡量一段感情有多美好，不是看它開端的模樣，而是看它結束的樣子。
原以為，必須擁有了豐沛的情感才可以共度一生，原來，用心朝夕相處是可以攜手相伴的，只遺憾以前不曾愛你，還好我在的時候，你還在，讓我來得及愛你……
2014年冬天。
今年的冬天比想象中來得要早，剛進入十一月，就下起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雪花紛紛揚揚，悄無聲息地漫天飛舞。
時近年關，老胡被查出肝癌晚期。
本以為生活可以一直這樣幸福下去，享受著孩童的朗朗讀書聲，享受著廚房鍋碗瓢盆的交響曲，甚至享受著母親的嘮叨。
當惠子在拿到結果的一瞬間，整個人癱坐在醫(yī)院走廊的長椅上，哭了好久好久，她不知道怎樣去面對這一切，她不敢面對老胡，不敢想象老胡的離去。
雖然人終有生老病死，但畢竟這一天來的太過突然，感覺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和不堪一擊。
也許生活本身就是痛苦與幸福的交織，是快樂與苦難的混合，每個人都要經歷生活中的五味雜陳。
接下來的時間，南浩和惠子能做的，就是盡量和哥哥姐姐一起照顧好老胡的最后時光。
老胡不喜歡醫(yī)院的飯食，惠子就在家包好餛飩拿到醫(yī)院煮給他吃。老胡喜歡吃菜粥，惠子就把洗好的菜、機器打好的雜糧面面，統(tǒng)統(tǒng)拿到醫(yī)院做給他吃。
他老人家還能對自己喜歡的食物存有掛念，能奉上他心儀的食物以寬慰他老人家的病體，也算是對全家人的一種慰藉。
“我想把酒店轉讓出去，孩子、老人和你都需要我的照顧，對我來說沒有什么比家庭更重要的事情?！弊叱隽瞬》?，惠子突然冒出這么句話來。
南浩對惠子的決定感到震驚。
“目前店里已不需要你太多付出，何況生意一直很好，一切都在正常運轉，你不覺得很可惜嗎？”
“沒有什么可惜的，我知道對我來說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更不想給自己留下遺憾和后悔的事情。”惠子儼然已經做好一切準備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一路上，汽車喇叭聲、自行車鈴聲，加上熙來攘往行人的嘈雜聲響成一片，過了鬧市口拐彎往車站去的路上，街道突然變得冷清，行人也越來越少。南浩拉著惠子快步向公交車站走去。
雖然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惠子仍然覺得自己還沒有報答老胡的養(yǎng)育之恩。但此刻，無論做什么都已然來不及。
老胡自己本身就是一名醫(yī)生，他早就對自己的病情了然于胸，知道自己的病情有多嚴重，可還是那樣的樂觀，甚至告訴家人，他比中國人平均壽命都要高呢，還白白賺了那么多年。
老胡微笑地說著這些話，顯然是在寬慰著家里的每一個人，而此刻惠子卻覺得老胡怎可說出如此輕松的話語，那種從容、淡定，是惠子無論如何都不能理解的。
老胡默默地忍受著病痛的折磨，自始自終沒有聽到過他痛苦的呻吟聲，就像是隨時準備好了可以走向另一個世界。想到這里，惠子那種難過的心情卻更加濃烈，沒有什么事情比提前知道親人即將離去更為痛苦的了。
“你們要好好照顧老母親，也不要對孩子管得太嚴，他很懂事，不要打他”。這是那些時日，老胡在醫(yī)院和惠子說的最多的話，這明明就是舍不下！那種心疼，一直都放不下，那蒼老的聲調傳遞了多少滄桑、多少深情?。』葑影牙虾倪@些話記下，全當是他老人家的臨終遺言。
回憶起和老胡在一起的生活，點點滴滴都在腦海中放映，回憶著，感悟著。
一個與自己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男人，自己從未叫過“爸爸”，即使有了孩子以后，也是順著孩子叫“爺爺”這么叫著。
對惠子來說，此時不僅僅是親人的離去，更是一種今生今世都無法忘懷的一種情，老胡對自己的愛，讓自己受益終身。
酒店還是在惠子的計劃之中毫不費力的低價轉讓出去了，生意很好，親朋好友也都覺得可惜，但這一切所付出的辛苦只有自己最清楚，有得有失，魚和熊掌終不可兼得。
店里舉行最后一次聚餐，惠子給每位員工發(fā)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紅包，人生路上本就有著太多的相遇和分離，對他們來說，沒有什么比這更能表達感謝的方式了，感謝這幾年大家對自己的幫助！
那一晚，當最后一桌客人散去，大家舉杯共飲，不是慶祝，是感謝，是感恩，一向滴酒不沾的惠子頻頻舉杯，喝到很晚很晚……
病情的惡化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是不想這一天來的這么快。
醫(yī)生說可以做介入治療，也只是延長兩至三個月的生命，而且是在手術成功的情況下，老胡此時已經八十三歲，醫(yī)生還是建議放棄。
那幾日，年邁的母親時常在房間里獨自垂淚。
惠子和南浩再次陷入痛苦中，他們實在不想在老胡的生命盡頭，在他的身體上留下任何傷疤。最后經過家人商量決定放棄對老胡的手術治療，選擇保守治療，為的是在他生命的盡頭不必經受痛苦的煎熬。
惠子感覺自己就像是對老胡的生命，做出了生與死的選擇，這段時間對他們來說是最難熬、最掙扎的日子。
冬日午后的陽光，溫暖而明亮，透過窗戶斜斜地灑在整個病床上。
惠子用輪椅推著老胡，想到院子里散散步，讓他見一見生命中最后一縷陽光。
他無力地微閉著眼睛，頭低垂到了胸口。惠子不禁緊緊地把老胡摟在懷里，淚水無聲的滑落，落在他瘦小的身體上，卻滴進了自己的心里，生痛生痛。
陽光依舊溫暖，如同一匹柔和紗籠罩在人們的身上，細膩而柔華，讓人忍不住想在這陽光下多待一會兒，不忍離開。
一家人圍坐在病榻前，姐姐拿來老胡的“壽衣”，從里到外所有的衣服認認真真地整理一翻，還準備了老胡生前最喜歡的黑色呢子大衣。
姐姐邊整理邊告訴老胡，說是那件舊了，重新訂做了一件，不過這件是照著原來的那件樣式做的，大小尺寸都是一樣的。
姐姐小聲地和老胡說這些話的時候，像極了是在哄個孩子，當姐姐問起老胡對這身衣服是否滿意，老胡吃力地微微睜開雙眼，身體起伏著使出全身力氣，憋足勁，顫抖著身子，一邊輕輕地點頭，嘴里迸出一個字，“好……！”
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看清楚這些衣服，對他這輕輕點頭表示的滿意，大家不知道是高興還是心酸，實在難以名狀。
當一個人知道自己將要離開，然后還在欣賞自己臨行前的一整套行頭，那會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可能活著的人是永遠也體會不到那種心情的。
老胡這些天大部分時間都處于昏睡狀態(tài)，保持不了十分的清醒，很快就又睡著了。
老胡走之前一直盯著病房里的那塊掛鐘，一直看著時間，從早上五點多就一直在看，誰都想不到老胡在這彌留之際，竟是牽掛著家里的所有人，他一定要等著天亮，等著孩子們都在，直到孩子們都陸續(xù)趕來。
片刻，老胡的眼睛才慢慢地閉上，艱難的呼吸緩緩地，緩緩地，隨著床頭生命體征顯示儀里的曲線慢慢變成直線……
老胡的生命里程永遠定格在了這一刻便戛然而止了。
看著親人在自己面前漸漸的停止呼吸卻無能為力，那種悲痛與無助，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會明白。
頓時，屋子里一片哭泣聲，母親撲在老胡身上嚎啕大哭，惠子摟著母親，沒有人能體會到這一對母女對老胡的這份不舍……
遺體告別廳里，莊嚴、肅穆。
眼前是一只巨大而沉重的棺木，在工作人員的操作下緩緩向前滑行，最后遺體被安放在長桌正前方的靈床上，四周圍滿了鮮花，大廳里布滿了親朋好友送來的花圈和花籃。
如此瘦小，如此萎縮，淺泥色的臉只有巴掌大，泛著青，眼睛緊緊地閉著。
這是惠子最后一次再看他，在老胡病重的這些日子里，盡管內心已經接受了他的離去，但隨著哀樂聲響起，惠子依舊體會到了親人離別撕心裂肺的揪心疼痛。
此時的場景，腦海里從未出現過，惠子深深的凝望著，希望永遠記得這最后一次的目送，仿佛此刻，今生今世她和老胡的緣分，也如同這一縷青煙走到了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