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臺聽了張伯倫的請求,小眼睛眨了眨,笑道:“你倒是癡情。俺女真最敬重情種了。你說實話,你們兩個是不是以前就相好了?”
張伯倫叫起撞天屈道:“大爺說的什么話!我就進了古勒城一次,一宿覺都沒在這里睡過,如何能和三姐兒相好?就是上次來的時候看見了,從此念念不忘——唉,也是冤孽?!?p> 阿臺見他激動,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撫他道:“嗯,不必激惱,俺也只是問問。你要把她贖了,不是不行,她也不值一百斤鐵料錢。不過到底是瑪法睡過的女人,我要問問瑪法。你今晚在這里住下,我安排三姐兒陪你,明天一早兒我給你準信?!?p> 張伯倫聽了,臉上紅了紅,道:“謝謝大爺!我也不準備明媒正娶,就是當個玩物罷了,若十分為難,大爺也不必勉強?!?p> 說話間,兩人進了古勒城。城中和漢人城池格局類似,但房子什么材質(zhì)都有。有泥坯墻的草房,也有原木墻、木板頂?shù)?,用石頭壘的房子極少。雖然房子模樣千奇百怪,但排列的整齊,倒不顯得雜亂。
兩人沿著黃土路走到城中心,路過一處木頭房子時,阿臺往右努努嘴道:“小奴等就在這里邊?!?p> 張伯倫聽了心里一跳,仔細看時,見房子上開了兩個木棍皮索編的窗戶,用個木桿支著,在街上看不見里面是否有人。
因天熱,房門上連個簾子都沒有,就那樣敞開著。門口坐著一個老虜,拄著一把鐵刀打盹兒。張伯倫感覺這門像是他曾在老林子里看到的野獸洞窟一般,大熱天打了個冷戰(zhàn)。
門口地下,放著一個大木盆,里面裝著血色的水。阿臺在旁邊道:“這拿著肉來的,怕臭了,都扔在盆里,盡招些蒼蠅?!?p> 說完,邊擺著手趕蒼蠅,邊走上房子門前的木臺,一腳把那老虜踢起來。用女真話問道:“三姐兒今天接了幾波人?”
老虜搖搖頭,表示不知,他只是在這里收東西,里面的事兒不歸他管。阿臺聽了,指了指張伯倫叫道:“你跟里面管事的說一聲,三姐兒今晚要陪我的兄弟,把她洗干凈了送到我家?!?p> 那老虜聽了,先問阿臺道:“大爺,那肉食誰給?”阿臺聽了笑罵道:“我昨天才獵了一頭野豬,你這狗東西不知道?”那老虜才點頭應了。
張伯倫在旁邊看了,暗自心驚。這古勒城雖然如同野獸居所一般,整潔、繁華程度比漢人的大一點的鎮(zhèn)子都不如。
但阿臺作為城主之子,叫個娼妓來家居然也要凜遵王杲之命,不敢以權壓人。以小見大,無怪其能成為遼東大患。
張伯倫再次謝過阿臺,阿臺笑笑道:“你們漢人就是禮數(shù)多,你送我那般好東西,我可曾說個謝字。走,到我家吃飯去?!?p> ......
張伯倫懷里揣的羊皮囊裝著三斤半烈酒,阿臺叫了兩個相熟的虜將,背著其他人和張伯倫分著喝了。
古勒城中糧食緊缺,這幾人數(shù)月不聞酒味,一邊夸贊張伯倫一邊把野豬肉往他面前猛遞,生怕他多喝了,用肉堵他的嘴。
一頓飯從申時吃到酉時,日漸黃昏。幾人在阿臺家里院子把酒喝得精光,不但沒有醉意,反倒被饞蟲勾的心情焦躁。阿臺和兩個虜將講起春天的戰(zhàn)事,爭得面紅耳赤。
阿臺的夫人,努爾哈赤的堂姐聽他們在院子里大呼小叫,就挺著肚子從正屋出來給他們泡茶,用大碗裝了,喝著解葷。
此際一陣風來,大家大呼涼爽時,天色迅速昏黑,一片黑云從北方滾滾而來,一會兒工夫鋪滿了大半個天空。
張伯倫看天色道:“今夜必然有雨了?!卑⑴_點頭稱是,道:“這場雨下來,秋天就到了?!闭f完,不再說話,只是嘆氣。
張伯倫心知他在擔心什么,但自己的人設是個行腳商兼莊子管家,就沒接話茬。阿臺意興越發(fā)蕭索,擺手把飯局散了。
阿臺住的房子兩進,前院東側(cè)是馬廄,西側(cè)有一排廂房。因沒多少磚,房子地基往上半截子都是石頭,靠著窗臺往上才用磚壘。也沒有白灰,都是黃泥抹縫,看著就寒酸。房頂上瓦更是少,除了正房用了瓦,廂房的房頂都是用草鋪就。
阿臺指著前院西廂一間房子對張伯倫道:“今晚你就住在這里?!庇肿屪约荷磉叺囊粋€小奴去催問三姐兒為什么還不送來。
等張伯倫謝過了,阿臺進了正房,給老婆獻寶去了。張伯倫自行進了西廂房,見里面盤著一鋪炕,上面的被褥都是才漿洗過的,散發(fā)著面粉特有的香味。
他在炕邊坐著,心里面一陣陣盤算,思索自己完成任務的前后路徑,又想自己見了三姐兒說什么。
等了能有小半個時辰,天快黑透時。張伯倫聽門外有人喊,推門就見到了站在一個虜兵邊上的三姐兒。
和自己年前第一次見三姐兒時相比,她模樣變化太大了。年前的少女,盡管身份是王杲的女奴,但身上穿著王杲賞給她的綢緞衣服,臉色紅潤的像是在發(fā)光,大大的眼睛里一直籠著霧氣,藏著謎。張伯倫當時看了一眼,就差點陷進去。
今天的三姐兒圍著一件棉布袍子,上面層層疊疊的都是補丁。她的臉色蒼白的像是從墳里剛爬出來,嘴角、臉頰被打的紅腫淤血尚未消散。曾經(jīng)飽含霧氣的大眼睛干涸了,里面沒有了一絲神采,看著張伯倫時就像個木頭人,沒一點反應。
張伯倫又拿出一包粗鹽,給了送她來的虜兵。拉著三姐兒的手,領她進了屋。
三姐兒呆呆的跟進來,見炕上的被褥都鋪好了,就把身上的袍帶解開,里面赤裸裸的沒有任何衣物,要往炕上躺。
張伯倫眼淚刷的一下流了滿臉,一把把她抱在懷里,摸著她的頭發(fā),用極低的聲音道:“三姐兒,還記得我嗎?我是去年來過這里的張不歸?!?p> 三姐兒這才抬頭,在昏黃的油燈光中仔細打量他,認了半天才認出來,反手又把張伯倫緊緊抱住。
張伯倫低聲道:“三姐兒,我來晚了,你受苦了?!?p> 聽懷里的三姐兒也用低低聲音回道:“你們總算來人了,奴早就想死了,但老畜生還沒死,我想熬著看他先死......”
張伯倫給她把袍子披上,用手摸著她頭發(fā)低聲道:“你知道王杲兵敗了嗎?韃虜七八千人就跑出去幾個,其余的都被李總兵殺光了,這些都是你的功勞?!?p> 原來,去年張伯倫接了秘密任務,打入女真內(nèi)部,準備刺探軍情的時候,居然很順利的接近了郎忙子。
在去年年底前,郎忙子要他準備東西,跟著他一起到古勒城送年禮,張伯倫就緊急約見了薊遼局負責情報的千戶劉守有一次。劉守有當時給他一塊玉佩,讓他戴在腰上,要他進了古勒城后不準解下,也不準送人。
張伯倫的任務進行的很順利,當時他和其他虜將的莊園管事就在王杲大會諸將的旁邊屋內(nèi)飲茶休息。機緣湊巧之下——現(xiàn)在已知是有意為之,四五個管事或出去解手、或有事出門,有一小段時間,屋里居然就剩他一個。
當時,張伯倫用茶碗扣在墻壁之上,清楚的聽到了出兵破邊的地點,為遼河套內(nèi)的邊鎮(zhèn)盤山驛。
隨后在夜間的宴席間,管事們不能登堂入室,還在旁邊屋吃飯。三姐兒作為王杲的女奴,在多個房間之間來回端菜、送酒伺候人。在給張伯倫這一桌送酒時,偷偷塞給他一塊小棉布——這小小棉布,改變了萬歷二年遼東之戰(zhàn)的結(jié)局。
此際聽張伯倫說王杲的兵都被殺光,三姐兒在他懷里的肩膀輕輕顫抖,張伯倫沒聽到她的哭泣之聲,只感覺到自己的肩膀濕了一塊。
聽她用極低的聲音在自己耳邊說道:“咱兩個上炕吧,奴家早就被懷疑了。你來找我,估計也被懷疑上了。”
張伯倫悚然一驚時,霍嚓一聲響,一道閃電把屋子內(nèi)外照的透亮,他分明看到窗戶紙上顯出一道人影!
張伯倫驚得說不出話來,那人影也隨閃電光消退而消失不見。噼里啪啦的雨點隨之而降,將古勒城籠罩在大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