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奇道:“何至于此?朕雖言變法,但必定徐徐圖之,不會操切,為何會遍地烽煙也?”
張居正低頭低聲道:“適才聽皇上言講十條大弊,變法必針對十條而來,先論第一條。皇上欲廢八股乎?”
朱翊鈞想了想:“雖不中亦近之?!?p> 張居正道:“如此,天下讀書人離心也!”
朱翊鈞點點頭,不置可否,說道:“師傅接著說罷?!?p> 張居正道:“第二條,欲興工商,必減稅關、治貪腐,并重申官員親仆不得經商之律罷,如此中官和外官泰半離心也。而第八條,皇上欲減宗室,無外乎推恩之令等,如此宗室離心也。第九條,皇上欲廢廠衛(wèi),恐內廷離心不說,外朝勢大不可制也?!?p> 張居正接著道:“再加上丈量田畝,得罪了天下富戶;若兵備之事再操切一些,則皇上可依仗者為誰?故變法之意公布天下時,臣恐靖難之事重演也!”
朱翊鈞聽了,心里很為張居正適才所說的感動。張居正剛才這些話,不是站在朝廷和首輔的角度說的,完完全全是為了皇帝好——看來原時空的萬歷真是陰狠詭譎之性也。他微笑道:“先生,是否將問題想得嚴重了?你卻忘了太祖奪天下時所施大政了?!?p> 見張居正懵懂,朱翊鈞笑道:“是為筑高墻、廣積糧、緩稱王也!”
張居正聞言一笑,隨即又緊縮雙眉,嘆了口氣。
兩人對視一會兒,張居正見朱翊鈞仍未被說服,而今日平臺之上除了起居注官也無外人,心里一橫,咬咬牙道:“請皇上屏退左右,臣有密情陳之?!?p> 朱翊鈞聞言,對起居注官使了眼色,那官兒連忙放下筆,出了平臺帷帳。
張居正道:“皇上適才所言大弊,尚有一大弊未談。今日臣剖肝瀝膽為陛下言之,此弊為我朝上述弊病之總目?!?p> 朱翊鈞聽了,后背上出了一層汗,心里像是被什么揪住了似的,啞聲道:“還請老先生解惑。”
張居正下定決心。嘴上卻話頭一轉道:“臣未知皇上讀史,可讀到《舊唐書》?”
朱翊鈞腦袋上升起問號,笑道:“未曾讀?!?p> 張居正吐出一口氣,暗道:“要是這些書你都全看了,可有些嚇人!”嘴上說道:“皇上可知,中唐安史之亂后,朝政為誰所執(zhí)?”
朱翊鈞對這段歷史研究較少,印象不深,聞言估摸著道:“是宦官么?”
張居正給出不同答案道:“非也,安史之亂后,唐之朝政為世家所執(zhí),直到黃巢之亂?!?p> “其中,隴西李氏、趙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陽盧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等大族互相聯姻、盤根錯節(jié),把持銓政,進士盡出其門,宰執(zhí)天下不斷。僅清河崔氏一門,就出了八位宰相。范陽盧氏自中唐起,中進士者超過百人。唐末宦官之亂政,其源頭其實是皇帝欲用內官奪權耳。”
朱翊鈞未解其意,聞言道:“本朝太祖建極后,迭興大案,功臣幾人留存?我朝內宦亂政雖有,但皇帝一言即誅之,卻沒這般事也?!?p> 張居正此時也不計較朱翊鈞對朱元璋的吐槽,深吸一口氣道:“然我朝雖無勛臣世家,但卻有科舉之黨!”
朱翊鈞聞言心中一動,說道:“老先生詳細說來?!?p> 張居正道:“本朝初立,太祖皇帝專取四子書及易、書、詩、春秋、禮記五經命題試士。其文略仿宋經義,然代古人語氣為之,體用排偶,謂之八股,到成化年,文體和規(guī)程已成定例?!?p> 朱翊鈞道:“嗯,此事朕知道。”
張居正目視朱翊鈞道:“本朝第一大弊即在此了。本朝初立,天下學子尚學經義,成化年后,全學‘制藝’!皇上適才言說‘空言四書八股’,確是的評?!?p> “這班人選出了有何用處?把持輿論耳!座師本為考官,業(yè)師才為真師,然我朝讀書人只重座師者為何?座師、同年、同鄉(xiāng)、同門互相聲援耳!及至此輩入朝,互相攀援,皆為鄉(xiāng)黨、姻黨,兩黨交互,盤根錯節(jié),尾大不掉?!?p> “我朝俸祿微薄,此輩誰養(yǎng)之?富戶、巨商、前輩、書院耳!臣觀本朝歷代實錄,此黨隱于朝野間,一有征稅、丈田、興役等利國之政,群起而攻之!”
“在朝則狺狺犬吠,言必稱‘禮法’、‘祖制’,號稱諍諫;在野則聯朋結黨,鼓動民意,乃至引寇賣邊,無所不作!”
張居正說了這些,臉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一對眸子亮晶晶的盯著朱翊鈞。
朱翊鈞身上寒毛豎起,覺得張居正可能要說出了不得的東西。果然,張居正沉聲道:“武宗略有振作,即不得更換太醫(yī)而崩,帝系移至世宗;世宗欲行濮議,彼輩前赴后繼!”
“朝廷方議開海,而倭寇大至;張經等稍逆其鋒,近乎身敗名裂。胡宗憲抗倭功成,而獄中瘐死?!?p> 張居正深吸一口氣,直視朱翊鈞道:“皇上聞臣如此說,還輕言變法否?”
朱翊鈞聽張居正如此說,張口結舌,目瞪口呆。過了好一會兒才消化道:“此輩誰為首者?”
張居正搖頭道:“除武宗時楊廷和等輩外,多年來并無首腦。然我料皇上剛興變法,必起朝爭;朝爭稍抑,必起民變;民變平定,彼輩或用天象、或用災異,‘諍諫’無了時?!?p> 又嘆了一口氣道:“到那時,皇上卻變得什么法來?”
朱翊鈞聞言苦笑,道:“難道就讓彼輩引我朝入不忍言之境地?”
張居正拱手道:“皇上,人之病篤,不宜用猛藥,而用引導之藥,徐徐緩解;待肌體強健,方能猛下針砭?;噬洗藭r幼沖之齡,善養(yǎng)體魄,春秋或致百歲,卻不必心急。”
朱翊鈞聽了,緩緩點頭,終于贊同了張居正的話。
張居正松了一口氣,卻見朱翊鈞似笑非笑的看著他,不明所以。
朱翊鈞笑道:“吾聽聞老先生年輕時以'奇?zhèn)ダ诼?自詡,也曾有'鳳毛叢勁節(jié),直上盡頭竿'的志向。今日召對后,先生之大名更盛于天下,可為'直上盡頭竿'否?”
張居正聞言,有些微微的激動,好像一下子想起自己的青春歲月。
大大方方道:“臣十三歲時即考舉,恩師顧璘閱卷曰:‘國器也’,卻故意黜落。十六歲再中時,恩師顧璘解犀帶贈臣曰:‘君異日當腰玉,犀不足溷子!’”
張居正目視朱翊鈞,眼含深意,沉聲道:“當是時,臣立志‘必與君王開太平!’,至今已三十三年,臣志未曾稍移半分!”
朱翊鈞一躬到地,“張老先生,真吾師也!”
摩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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