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二刻,大堂皂班齊聲高呼“威武”,眾人立時噤聲,大堂之上登時聚攏了一片肅殺之氣。
郭大用早被人抬至大堂高座之上,他正襟危坐,一言不發(fā),本就發(fā)紅的臉膛此刻更是如噴了丹漆一般漲紅。誰說縣官兒是個芝麻官,這抖起威風(fēng)來也是旋風(fēng)級別的。
“啪”,郭大用一拍驚堂木,幾乎是用破了音的嗓門吼了一嗓子:“帶人犯!”
話音剛落,立刻有衙役從便門帶進(jìn)來兩個五花大綁的漢子。
這兩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相貌相差極大。矮個兒的活脫脫一個田鼠模樣,頂著兩顆不肯老實(shí)屈尊于口內(nèi)的齙牙,一副低三下四的諂媚樣子;高個兒的則長著一臉的絡(luò)腮胡,眼露兇光,一副桀驁不馴的神情。
正當(dāng)那桀驁漢子歪著脖子直愣愣看著郭大用時,冷不防后面被人一腳揣在腘窩。然而令人詫異的是倒下去的人不是這個漢子,反而是那個搞偷襲的胥吏。
這是個練家子啊!陳牧暗道。
那個踹人卻被彈飛了的胥吏怒火大盛,從一旁站立的衙役手中搶過水火棍就要照著那漢子天靈蓋砸下。
那個田鼠模樣的矮個子從旁一個側(cè)腿,剛好別在絡(luò)腮胡子的兩腿之間。他單膝跪地,剛好把鐵塔一樣的絡(luò)腮胡子帶倒在地。兩人便撲通一起跪倒在地,堪堪躲開了呼嘯而來的水火棍。
這個田鼠更了不得呀!借著下跪不著痕跡的救了同伴一命,陳牧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力道、分寸、時機(jī)都拿捏的剛剛好。
那矮個兒納首就拜,口呼縣尊老父母,草民有罪,伏地乞死。高個兒則雙眉緊鎖,閉口不言,倒也不再睥睨縣尊。
只見郭大用神情一滯,望著高個兒竟有些說不出話來?;诺媚莻€老主簿元曄,緊咳了幾聲,打斷了郭大用的失神。
“來人,松綁!”郭大用命令道。
原來這個高個兒原本就是元城縣署的舊人,叫公孫傲。曾任縣尉一職,原乃郭大用的上司。后因與上任縣宰不睦,遁于江湖,占了元城縣南郊的城南山做了草寇。那個田鼠模樣的人姓黃名庶,只因長了一副鼠相,被江湖上稱之為黃鼠,真名倒沒幾人知曉了。
此二人帶領(lǐng)兩三百嘍啰在城南山劫富濟(jì)貧、替天行道,素與官府不睦,不知今日怎的落入這班衙役之手。
“大人,不可!”說話的正是那個滿臉怒氣的胥吏。
此人叫王庸,為元城王氏旁支。原是個破落戶,后因上任縣宰胡穎到任,拐了好幾個彎兒認(rèn)了個表親,便在這元城縣署任了個典史。
此人與郭大用、公孫傲曾同堂為吏,算是故人。但他平素與胡穎走的極近,倒與其他同僚一般生分,不曾多些故人之情。
“哦?王典史有何見教?”郭大用輕哧了一下鼻孔道。
“見教不敢?!蓖跤瓜掳皖W一抬,趾高氣揚(yáng)道,“此二人乃掘盜儒王墳陵之惡賊,犯的可是謀大逆的死罪,縣尊給這等惡賊松綁恐有不妥吧。”
唏!郭大用倒吸了一大口涼氣,這才意識到這事兒有多棘手。
昨日有護(hù)陵軍解來兩個賊人,言說交由縣署過堂受審。他便想借用這兩個渾水摸魚的竊賊首級,讓陳牧以執(zhí)行防疫策略不力的罪名把這兩個倒霉蛋腦袋給剁了,以達(dá)到讓陳牧立威的目的,使陳牧制定的防疫策略得以順利執(zhí)行。
但現(xiàn)在看此情形,此事絕非表面這么簡單。
郭大用后背不禁一陣發(fā)涼。災(zāi)后瘟疫將起,掘陵盜賊燙芋在手,兩件事哪一件都能要了人的老命。
郭大用此刻,恨不得找根棍子敲斷自己的另一條腿。
略作沉思,郭大用便做了決斷,“如王典史所言,這二人乃重大疑犯,牽涉甚重,茲事體大,非區(qū)區(qū)本縣能夠?qū)徖聿槊鞯?。暫且將這二人收監(jiān),擇日解往魏都,如何裁決自是聽?wèi){郡尹大人定奪?!毖援叧戏焦傲斯笆郑愦掖颐γΦ耐肆颂?。
陳牧今日目的是以為縣尊會有良策相贈,便于自己全力推行防疫之策,以挽救黎首百姓于瘟神之手。然而看升堂的情形是發(fā)生了突然的變故,自己只好悻悻而歸。
陳牧剛出了儀門,聽得身后有急匆的腳步聲趕來。他轉(zhuǎn)過頭去,發(fā)現(xiàn)乃是元曄老主簿。便開口問道:“老主簿這是意欲何往?”
元曄燦然一笑,低聲道:“正是為醫(yī)丞大人而來?!?p> “老主簿有何見教?”陳牧道。
“不敢不敢,陳大人乃潛龍?jiān)跍Y,他日必當(dāng)一飛沖天,老朽哪敢言教?!痹獣献笥铱戳丝?,見四下無人便輕聲道,“縣尊讓你辰時一刻,前往后堂議事?!?p> “諾!”陳牧躬身應(yīng)聲。
此刻的郭大用在縣署后堂滿臉怒氣,猶如一只發(fā)怒的公獅,而一旁瑟瑟發(fā)抖的趙三則像極了偷食的獵狗。
“說!公孫敖和黃鼠是怎么移交到縣署的?”郭大用怒吼道。
“我也不知道啊,這幾日盜賊四起,我忙于緝盜,牢獄收監(jiān)事宜均由王庸操辦?!壁w三囁囁的解釋道。
“以忙為由,玩忽職守,還敢大言不慚?!惫笥美湫Φ?,“你的縣尉也別干了,都一并交給王庸干了吧,反正他盯這個位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p> “縣尊大人息怒,這次的確是我大意了,我保證這是最后一次?!壁w三情知是自己安排不周,給郭大用召來了這無端的禍?zhǔn)隆?p> 一個小小的縣官,哪里能審得了盜掘皇陵的案子??蓯旱淖o(hù)陵軍當(dāng)時只說是捉了掘墳盜墓的竊賊,交由地方處置。更可惡的是王庸這個王八蛋知情不報(bào)還接納下了這天大的案子,陷縣尊大人于水火之中。這里面水太深了,豈是他趙三這么一個剛上任幾天的小小縣尉所能兜住的。
“坐下答話吧,此事非同小可,我看定是背后有人搗鬼。”坐在一旁的元曄插話道。
“我也覺得最近的事情頗為蹊蹺?!壁w三依舊彎著腰,忙接話道,“從縣尊大人腿被砸傷,我就隱隱覺得事情不大對頭?!?p> “坐下慢慢說。”郭大用舒緩了一下情緒道。他身邊可信任的人就這么若干個,犯錯歸犯錯,自己腿斷了還得指望他們跑腿呢。
“那日從臥虎丘回來,言說閭里有一母一子困于破屋之內(nèi)脫困不得??h尊便急率我等前往搭救,剛到地點(diǎn)那房屋便轟然垮塌,若非大人身手敏捷恐不止砸傷腿部。眾人救護(hù)大人回了醫(yī)館,我暗覺蹊蹺,心想哪里會有這么巧合的事情,便留下來挖開了倒塌的房屋,并未找到什么母子尸身。我隨后找了傳話的孫癩頭,他說是王庸讓他傳話給縣尊大人。待我第二天再尋此人時,發(fā)現(xiàn)已暴尸郊外。據(jù)我勘驗(yàn),孫癩頭是被人勒斷脖頸而亡。我暗想恐有人欲對縣尊不利,便多派了人手回護(hù)于您。且安了暗樁暗中觀察,不過暫且沒有結(jié)果回報(bào)?!壁w三道。
郭大用點(diǎn)了點(diǎn)頭,對趙三這些操作頗為滿意。這個趙三原本是他做縣尉時最得力的副手,也是他最好的兄弟,本不是粗枝大葉的人。
當(dāng)年他二人都是公孫傲的屬下,這輯盜拿賊、尋痕盯梢的本事可都是公孫傲手把手教的。
正說話間,仆人帶了陳牧進(jìn)了后堂。郭大用、元曄和趙三便都停止了談話。陳牧施禮后落座,幾人均滿腹心事,但一時都無從說起。
郭大用清咳了一聲,將二人分別與陳牧做了詳細(xì)介紹:“趙縣尉和我都曾是公孫師傅的弟子,便是今日過堂的那位壯漢公孫傲;元主簿,和我還有另一層關(guān)系,乃是我的岳丈?!?p> 郭大用將自己與這二人的私人關(guān)系和盤托出,很顯然這是要將陳牧劃入自己私密圈子的意思。
陳牧自然不傻,加之這段時間與郭大用交往過甚,亦覺郭大用是個可交之人。當(dāng)下便起身站立,拱手賠罪道:“元主簿原是長輩,陳牧不知,多有不敬,萬望恕罪!”
元曄哈哈一笑道:“醫(yī)丞這是哪里話?老朽觀你待病人如春風(fēng)化雨,待老朽也是從未失禮,乃真君子是也。”
陳牧赧赧一笑,抱抱拳便重新落座。眾人遂又陷入片刻寧靜。
須臾,郭大用將目光投向陳牧,突然問道:“陳醫(yī)丞,本縣可否全然信你?”
陳牧沒想到郭大用居然如此單刀直入,一時竟不知怎么回答。
稍思索片刻,他再次起身站立,將右手握成拳狀,抵在左胸,誠道:“郭大人,陳牧本來歷不明之人,蒙縣尊錯愛,給了我一個安身立命之所,陳牧自是感懷戴德。時至今日,我雖駑鈍,但也是知恩圖報(bào)之人。陳牧這條命乃是郭大人所救,僅此,陳某也是唯大人馬首是瞻。倘若能為大人盡了一絲一毫的氣力,我也是萬死不辭!”
“好!等的就是你這句話!”郭大用聞言大喜,激動的一拍大腿,卻忘記了自己腿傷尚未痊愈,一時疼得呲牙咧嘴,直惹得眾人撫掌大笑不止。
郭大用和陳牧等人經(jīng)商議后認(rèn)為,郭大用數(shù)次遭暗算應(yīng)與前任縣宰胡穎脫離不了干系,王庸作為胡穎的馬前卒有重大嫌疑。
可無奈胡穎乃前朝華庭公主的次子,自是惹不起,只能平日里多加小心,多大的委屈也得吞回肚里。當(dāng)然前朝的一個公主到了這一朝固然沒什么好怕的,但無奈公主的老娘乃是新室文母太皇太后、當(dāng)今陛下的姑母王政君。這就沒道理可講了,老太后的親外孫沒有明火執(zhí)仗的來干你已經(jīng)是很遵紀(jì)守法了。
議完此事,趙三和元曄便辭別了縣尊,按照制定的計(jì)劃各行其事。陳牧則留下來向縣尊稟告疫情防治的要事。
對于極大概率會發(fā)生的瘟疫,使得陳牧幾乎夜不能寐,防治的越早越有利,否則一旦爆發(fā),則必將萬劫不復(fù)。
為了讓陳牧更能放開手腳的展開疫情防治,郭大用任命陳牧做了縣丞,俸四百石,命其全權(quán)主持防疫,將概率降低到最小。
為了感激陳牧這段時間的辛苦用命,也是恭賀陳牧就任縣丞一職,郭大用命下人備了酒宴獨(dú)與陳牧把酒言歡,二人正欲不醉不休。
突有獄卒來報(bào),說卯時收監(jiān)的盜掘皇陵的賊人突發(fā)惡疾,癥狀兇猛,醫(yī)工束手無策,請縣尊定奪是否勞煩“陳神醫(yī)”前去診斷。
郭大用一聽,幾欲昏死過去,急命陳牧前去搭救,不得有誤。
陳牧自知干系重大,二人若死于此處,這元城縣的大小官吏,恐都難以活命,便匆忙前去看個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