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梨樹倒了
老漢在這個村子已經(jīng)住了五六十載了,幾十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在老漢的臉上留下了一道道難以磨滅的印痕,如今的老漢一個人生活在養(yǎng)老院。老漢是這個村子的外來戶,他先前住在村后的麥秸場上,兩間屋子外加一個小廚房就構(gòu)成了老漢的棲身之地。
當(dāng)年,村里有一個瘸腿的姑娘,樣貌還不錯。由于瘸腿的緣故,都二十七八了,還沒嫁出去。家里人著急,姑娘心里也不好受。那時老漢也是個大小伙子,沒娶媳婦。但漢子心里明白,自己簡直就是一窮二白,人家姑娘也不一定愿意。后來,瘸腿姑娘的三伯提議讓侄女嫁給村后的漢子。
瘸腿姑娘剛開始也嫌棄那漢子窮,后來也不知怎么就愿意了。漢子聽說后那叫一個高興,他在心里下定決心:要一輩子對這個姑娘好。成婚那天夜里,漢子對她說:你在我眼中,就像花一樣美。瘸腿姑娘說:你不嫌棄我腿有毛病嗎?漢子說:這有啥哩,那個人還沒個毛病,你看我也有毛病,夜里打呼嚕,平時邋遢,不管咋說,你人好就中。那天夜里,兩個人說了好多話,說著說著,漢子流下了無言的淚花。
幾天后,漢子進城買了三棵梨樹苗。他把那樹苗種在那麥秸場下面的土路邊,從梨樹苗栽下的那一天起,漢子就天天給梨樹澆水,十天半個月就施回牛糞。很快,在漢子的精心呵護下,梨樹一天天茁壯成長起來了。自從娶了瘸腿姑娘后,漢子變得不再邋遢了,生活變得有序整潔起來了。
因為偌大一個麥秸場只有他們一家住戶,再加上地勢又高,所以漢子家的吃水、用水都要到下面的村子里用水桶去挑。以前一擔(dān)水夠漢子用好幾天,娶了媳婦后,漢子每天早上都雷打不動地哼著小曲去挑水。漢子挑水回來后,她就去做飯。漢子也不閑著,他知道妻子腿腳不便利,燒火不方便,就想方設(shè)法去弄些硬柴,比如山坡上的硬荊棘、地里的玉米棒子,被風(fēng)刮倒的樹枝等,硬柴火比麥秸稈、花生秧可耐燒多了。
田間的重活基本上是漢子一人干的,棉花收回來了,她就在家摘棉花,花生收回來了,她就在家摘花生。漢子家還養(yǎng)了一只黃狗和一群雞,它們都是漢子和她的伴兒。
麥秸場有時很熱鬧,有時很冷清。熱鬧起于小孩,止于小孩。夏季,天很長,也很乏味。傍晚時分,太陽對大地溫柔了許多,麥秸場上不時有陣陣清風(fēng)吹過,這時孩子們便來到了麥秸場上玩耍嬉戲。一個個麥秸垛好似一個個蘑菇屋,孩子們奔跑于其間,就像魚兒游在大海中一樣,暢快極了。
這時,他和她就坐在屋前看孩子們玩耍,孩子們渴了,便奔到漢子的家里喝挑來的井水。井水既涼還略帶甜味,實在是解渴的不二飲料。漢子在一旁提醒孩子們,不要喝太多,不然會肚子痛的。孩子們呢,一邊說:知道了知道了,一邊貪婪地大口喝著??粗⒆觽儬N爛的歡快的笑臉,漢子的內(nèi)心突然泛出一陣心酸,自己已結(jié)婚三四年了,至今還無兒無女,唉……
那年的春天,三棵梨樹紛紛開出了像雪花般、像云兒般、像棉花般潔白無暇,芳香醉人的花兒。白天,有陽光的時候,那三棵梨樹從遠處看就像是三位穿著潔白婚紗的待嫁的新娘,那種美會讓你的心瞬間為之所動,為之感嘆:這世間還有如此純真爛漫的尤物。有時,會有片片花瓣隨風(fēng)飄然而下,此時此地此景,你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作:春情只到梨花薄。
那年春天的夜里,漢子和她在屋前的石桌上吃飯。這夜,云朵沒有和月亮一起出來玩耍,所以大地一片透明,似夢非夢,似幻非幻,月光給梨花披上了一層潔白的輕紗。
漢子對她說:你看今兒夜,梨花真美。她停止了咀嚼,抬頭望去,說了句:嗯,確實好看。漢子又說:可惜呀,今年夏天吃不到梨子,桃三杏四梨五啊,還得等兩年,你說這樹結(jié)個果咋真難兒,讓人等的心焦??!她看了看漢子,沒說話,繼續(xù)默默地吃她的飯。
幾天后,她對漢子說要進城買點東西,漢子說你腿腳不方便,要買啥我去買。她說農(nóng)活緊,你下地干活,再說,你買的東西我不如意,我坐三輪去,很快就回來了。那天上午,漢子干活的時候心神不寧,割草時,一不留神把手割了個大口子。
也正是那天,她在回來的路上,她所乘坐的三輪車和一輛后八輪撞在了一起,結(jié)果是車翻人亡。事發(fā)后,漢子在她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一張婦科化驗單,漢子嚎啕大哭,并且用手狠狠地扇著自己。旁邊的人勸他:人死不能復(fù)生,節(jié)哀順變吧。
兩年后的那個夏天,漢子屋前的三棵梨樹同時結(jié)出了青青的果子,這種梨子從長出來到成熟一直都是青色,但這并不影響它的酸甜可口。傍晚時分,麥秸場上依然十分熱鬧,孩子們跳著皮筋,放著手工的風(fēng)箏,一個個打鬧著,十分快樂。漢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不一會兒,一個男孩又跑過來要喝井水。漢子攔住了他,用手指了指梨樹說:吃梨吧,梨也解渴。男孩得了“指示”,便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他的小伙伴們。
于是眾小孩齊聚于梨樹之下,想著怎么能吃到梨。膽子大的直接上樹摘,先自己吃了個爽,然后才摘著往下扔,后來他嫌摘著慢了,就使勁地搖樹,梨子便如下雨般往下掉,孩子們便哄搶起來,真的叫一個不亦樂乎。還有的機靈鬼,拿一個長長的竹竿,把一端弄劈,然后把有口子的那一端夾一個小樹枝。然后進行精確采摘,看準(zhǔn)一個,便把竹竿伸過去,把帶著葉子的梨夾住,左擰幾下,右擰幾下,然后慢慢地收回竹竿,這樣梨子便到手了。吃梨的人并沒有忘記種梨的主人,一個小孩作為代表給漢子送去了幾個大梨。漢子拿起一個啃了一口,慢慢地嚼著。孩子問道:甜嗎?漢子說:有點苦,有點澀。說這話的時候,漢子的神情有點漠然。小孩困惑地撓了撓頭,他們吃的時候,明明覺得很甜呀。
梨樹一年接一年地結(jié)著果子,孩子們一年接一年地吃著梨子,漢子呢,在一年接一年中成了老漢。
以前兩個人時,每天漢子挑滿滿的兩桶水,如今漢子成了老漢,每天仍舊挑水,不過現(xiàn)在每個桶里只有半桶水,而且他也不再哼小曲了,因為人老了,腰彎了,力氣小了,心孤了。
現(xiàn)在的麥秸場又成了他一個人的“天下”,一個人獨自走路,獨自吃飯,獨自睡覺。悶了,就和梨樹說說話,就和老狗說說話。那狗是她當(dāng)初帶過來的,她說狗通人性,對人可忠誠了。狗現(xiàn)在也老了,成了一條老狗。但每每聽見狗叫,老漢就似乎踏實了許多。夏天,夜里悶熱難耐,睡不著覺,老漢和狗就到梨樹下乘涼。老漢看看狗,狗看看老漢。白色的梨花給世間帶來了迷人的色彩,深青的梨子給孩子們帶來了無窮的口福,三棵梨樹給老漢帶來了深深的悔恨和思念。
隨著機械化的發(fā)展,人們不用再手工割麥、打麥、揚麥了,麥秸場的作用也在日益減少。后來,由于村里改建的需要,麥秸場要改為耕地,村支書讓老漢到養(yǎng)老院去生活,管吃管住,還有人伺候。
老漢十分不愿意搬離他住了大半輩子的安樂窩,因為這里面有他幾十年晃動的身影和關(guān)于她的記憶,但胳膊能扭過大腿嗎?答案當(dāng)然是不能的。在陣陣轟鳴聲中,在推土機的強大攻勢之下,老漢的房屋倒了。不久,村支書又找到老漢,說村里要修路,那三棵梨樹礙著事了,需要砍掉,到時候,村里會酌情給你賠償?shù)?。老漢這回態(tài)度強硬了起來,說這事堅決不行。老漢說這根本不是錢不錢的事,梨樹砍了,村里娃吃啥。再說了,修多寬的路,非要把樹砍了,種幾棵樹不容易??!村支書加重了語氣:不讓砍嗎?老漢應(yīng)著:堅決不讓砍,支書黑著臉走了。
后來村支書來了個先斬后奏,一天夜里,趁著夜色,村支書帶人把梨樹偷偷地給砍了。
等到老漢再去看時,只剩下了三個梨樹樁。生米已成了熟飯,老漢知道,鬧是沒用的,梨樹回不來了。
住進養(yǎng)老院后,老漢更孤了。他經(jīng)常到他原來住的地方走一走,但麥秸場已經(jīng)沒了,麥秸場變成了田地。自從麥秸場沒了之后,孩子們也失去了一個屬于他們的樂園,他們再也吃不到真正大自然化育下的梨子了。
無聊的時候,老漢常常離開養(yǎng)老院,來到梨樁前,坐下,然后沉思往事,但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著什么。又是一個春天,又是一個無眠的夜晚,老漢再也忍不住了,他跑到她的墳前,剛跪下就大哭起來:你知道嗎?梨樹倒了,都倒了呀,再也回不來了,再–也–回–不–來–了。老漢濁淚滾滾,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雙眼模糊了整個世界。老黃狗在一旁靜靜地望著老漢,風(fēng)漸漸大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