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朝對歐陽詢來說,是籠罩在他頭上無法消散的陰影。
過了網(wǎng)文“黃金三章”,讓我在惴惴不安地在這一章堆點“背景人設”。
我們陳朝那個時候,富貴官宦人家的娛樂活動雖說看起來沒啥科技含量,但是仔細想想也比你們現(xiàn)代人手抱一個手機傻樂要豐富一些吧。
比如騎馬打獵泛舟漂流,比如曲樂詩文料理酒籌。你要是我們這種官宦富貴人家,一天挑一種玩一個月都不會重樣的。
不比那些武將世家出身的小崽子還能騎馬射箭打獵,我們這種文官家里庸碌的富N代最簡單娛樂方式的就是飲酒作樂吟詩作對,當你拿著酒杯,和著那個宮廷的背景音樂信口來一段BBOX或者RAP,唱唱浮生美人兒,那么你就是陳朝最閃亮的明星!
我爹就是因為這個在歷史上出名的。
我爹呢,算是在陳朝政治圈很有話語權的吧,他也是做到了文官享樂主義的最高境界——那便是帶著皇帝一起霍霍。
陳宣帝在位的時候他還不敢這么亂搞,但是我之前提到過,他私下里就結交了太子殿下,這位太子就是陳后主陳叔寶,倆人在吟詩作賦、醉生夢死的人生觀上居然一拍即合,簡直是莫逆之交。
后來陳叔寶上位了之后,這樣“飄逸”又“灑脫”、連自己死活都不顧的國家君主,當然還是最愛我爹這種什么都不問就每天陪著喝酒賞花做詩的知己啦,于是我爹便被他提拔為了尚書令。這是相當于宰相的官職了。
然后我爹就帶著一幫能寫詩的人天天進宮“附庸風雅”。這幫人之后在歷史上好像被稱作“后宮狎客”。他們當時可是創(chuàng)作了相當數(shù)量的“宮廷詩歌”呢。
話說你們現(xiàn)在都說我爹寫的是“浮艷靡麗”,沒什么思想深度,但是在我們那個時代,他絕對是引領了宮廷詩風,還是有一定的藝術高度的。
現(xiàn)在想來,我爹幼年經(jīng)歷戰(zhàn)亂離別也是太多,后半生活得浮生若夢說不定是另外一種PDST(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的表現(xiàn)方式罷了。我們那個時代太動蕩,朝不保夕的,我爹在詩中刻意避開了民生不幸與天下憂苦,也許只是想脫離現(xiàn)實,給自己一小塊能勾繪美好的空間罷了。
不過現(xiàn)實畢竟是現(xiàn)實,后來陳朝沒了,我爹的精神世界也被摧毀殆盡,他日日傷心,也再寫不出“咦,又看見個漂亮妹子!”或者“啊,繁華世間當盡歡呀!”這樣feel的詩,置仕回了老家之后,便只剩下“哎呀我好苦呀,哎呀我出家去吧。”這樣徹底的悲觀主義的詩了。
所以我想,我爹的確沒啥政治才干,甚至連政治抱負都沒有,他骨子里就是個詩人罷了。只是在當時自主或不自主地坐到了尚書令的位置之上。于是他作為政治家及其不稱職的一面就展現(xiàn)在了歷史舞臺之上。
當時為了能讓自己的兒子們進宮在皇帝身邊刷臉,我爹平日里非常注意我們的文學素質(zhì)的培養(yǎng),并且鼓勵我們琢磨創(chuàng)作艷麗的宮廷詩歌。
我們當時就為了仕途特別認真地在學即興寫詩,其他什么文史啊、圣人之道啊、治國之論啊這些都要往后靠。而大概只有歐陽詢對這方面并不怎么感冒。
之前提到過,歐陽詢的腦子是真好,他看書可以幾豎行一起同時一眼掃過,而且不只是看哦,他基本看過一兩遍就能背下來,在我看來這簡直是神技。
所以當時十七八歲的他已經(jīng)算是滿腹經(jīng)綸了,經(jīng)常就會出口成章,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但是他就不喜歡做詩這種事情,好像他的性子里始終理性會壓制感性,比起隨性做詩,他更喜歡寫點什么論述文章,也愛深研史書。
家里聚會的時候我爹也會搞即興作詩接龍這種活動,這時候歐陽詢就變成了“小詩渣”墊底了。當時我還覺得他是不顯山露水故意為之的,老了我才發(fā)現(xiàn)他寫詩那是真的不太行。
有時候我也隱隱能感覺他對于我爹、我大哥的行為有些不認同,不過他平日里絕不會表露出來,對我爹尤其尊重,禮數(shù)周全。
之后,我們幾個江家的兄弟都被我爹安排得妥妥地,在陳朝里做官了。
那個時候沒有科舉,是你們現(xiàn)在說的“九品中正制”,國家亂得很也沒有很嚴格按照這個體察制度來,簡單來說選當官的就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不能用?!?p> 那我爹都做到了尚書令,我們幾個兒子最不濟的也能在朝里撈到點小官做一做。
你們不要以為這個制度不合理,埋沒讀書人,讓我這種學渣都能做官。要知道,當時我們陳朝幾十年都動蕩得要命,你放眼望去,哪兒還有人顧得上讀書識字啊,據(jù)說當時社會的文盲率在90%以上,而我們這種豪門望族,能請得起私學的官N代,是那10%的非文盲里的1%,朝廷里的公務,也只能由我們做的。
我十八歲入朝做的第一個官職叫做“著作佐郎”,開啟了我的簡單公務員生涯。一看名字就知道這是一個文官,“著作郎”是寫國家歷史的,我這個“佐郎”就是幫他端茶倒水拿外賣的。這是很多官宦世家的小崽子起步的工作。文史類嘛,也不用擔太大的責任,埋頭做就完了。等干兩年熟悉熟悉朝廷各處的情況,就可以調(diào)去更有前途的崗位了。
可是此時,歐陽詢卻沒有得到工作,一直家里蹲。
因為剛才也說了,我們陳朝還是“九品中正制”的,入朝做官最看家世背景,還要綜合品性道德,再看才藝展示。
所以,他堅持不改名姓的弊端就在此時冒出來吧,這亂臣賊子之孤,家世和品性都要被滅燈,根本不會有人再去看他的才藝。就算是他忠誠的老鐵我爹,都不敢舉薦他入朝。
我文書其實不太通,挺不喜歡現(xiàn)在這份工作的,就像現(xiàn)在的小年輕一樣,天天“上班斷頭臺,下班勁兒就來”。每次因為謄錯字或是文筆不通被上司罵得抬不起頭來的時候,我就在想啊,要是我那兄弟還能在我對面坐著,再給我一張小抄該有多好。
雖然不能入朝為官,我爹還是有意識讓歐陽詢在首都文藝圈內(nèi)露露臉的。他會找機會帶著我們幾個兄弟去參加首都文藝圈的集會。
基本上就是一堆首都文人權貴階層的小青年坐在一起,喝喝小酒,在和平友好的氣氛下開始談經(jīng)論道,辯論一些有的沒的的話題,和現(xiàn)今的辯論賽有點像。
我們江家一辯手就是我哥江溢,他是江家長子,有“人間火箭炮”之稱,開局先炸一遍,炸得對方辯友不是懷疑自己的論點,而是懷疑自己的人生。
但是他有個很大的問題,就是不分敵我,有時候我們江家二辯手他親兄弟剛說了幾句話,他居然也轉(zhuǎn)身接著炸。也許我哥覺得舞臺上只能有他一位高光吧。
當時只有歐陽詢,他怎么炸也炸不過。
歐陽詢從來不像我哥慷慨激昂吐沫橫飛,他總是靜靜地等著對方說完觀點,再回過頭來一條一條細細捋,語氣平靜,卻句句切中要害,引經(jīng)據(jù)典,卻又并不迂腐古板,連我這小透明縮在角落都覺得他散發(fā)著睿智的光輝。當然,閉起眼睛不看他光聽聲音更能體會這種光輝。
然后很自然地,我哥惱羞成怒,就會耍無賴攻擊起他的家世與長相來。也許江家的子弟,從來都不覺得他是自家人吧。
唯獨針對這種攻擊,歐陽詢從來不回應,只是端坐著沉默不語。我大哥便覺得是壓過了他一頭,找回了一點可憐的自尊心。
平心而論,在陳朝的時候,我這兄弟還是很夾著尾巴做人的,性子內(nèi)斂,說話也沒他老了那么沖。
也不知他到底是長相和文才哪一方面更“出眾”一些,反正首都權貴圈里大家就漸漸都記住了這位“相貌不凡”、“出口不凡”的年輕人。那時候他在圈里便有“博聞強記,文史尤通”的美名。
不過也僅限如此了,他的仕途前程,在陳朝這個巨大陰影之下,完全看不到一點希望。
再往后呢,我們幾個兄弟都成家了,就都從我爹的大宅搬出來單獨住了。
他的“個人問題”也一直都沒有解決。我們這種level的世家大族的姻親關系和仕途發(fā)展是直接掛鉤的,背著他這個姓和曾經(jīng)的家世背景再疊加顏值,那就極其難說媒了。
他只能無官無祿地繼續(xù)與我老爹住在一起。
起初看他年近三十,卻只窩在家中專攻書文,好像對其他事情根本不在意。我還覺得他不過是“個人發(fā)展問題”受阻之后,給自己挽回點面子罷了。
畢竟仕途、婚姻那都是俗物,追求文人的至高境界那卻是沒什么止境的,還能讓周圍的人都覺得你很牛X。
但是偶爾回我爹那逛逛,每每見他在我們兒時的屋里,不是在默默地看書,就是在默默地寫字,極其專注,有時候我背著手站在他的身后看半天,他都發(fā)現(xiàn)不了。
還會難得地見他看書看得面露喜色,如同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一般,有自己的小幸福。我這個學渣看著好像也能感受到他發(fā)自內(nèi)心的快樂。
他是真的喜歡書與文的吧,是很純粹的那種喜歡。我一直都覺得他雖然不擅表達,卻是個精神世界很豐富的人。
而同時,因為與一般人年輕人不同的這種憋屈的人生經(jīng)歷,他耐受力比普通人要強了不少。所以他做事更加專注、更能比其他人沉得下心來深研。也算是為他以后打下了基礎、埋下了伏筆吧。
我覺得從他身上,其實還蠻能印證你們現(xiàn)代的那些雞湯名言的。什么人生路上每一次苦難都不是白受的啦,什么打不倒你的就能讓你更加強大啦。雖然這種“福分”給誰誰都不想要,但是如果你不幸撞上了,就咬咬牙想想這些話吧,橫豎日子都要往下過嘛,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