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哥也是有身份的人了
后來,還是我家一個老奴推門進(jìn)來將我扶起來擦干凈了我臉上的血跡。
見我被打,他心中亦是不平,卻也不敢說那猴子,只拽著我去了我娘親那說理。
我抱著我娘親那叫一通哭啊,我娘親見我被打得鼻青臉腫也跟著一起哭。
我其實(shí)沒指望她能替我說話,我爹那脾氣,女的的話他是從來不聽。但是我娘親在這個時候,還是發(fā)揮了他偉大的母性光輝,居然真的去找我爹了。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我娘親在家里地位也不高,我等來也只有她面色陰沉地勸我“忍耐”罷了。
當(dāng)天晚上,我多么希望能來幾個仆人把這瘟神猴子從我屋里帶走。
哪怕不從我家送走,只要不在我這屋里住就好。
我爹還沒膽子大到讓他光明正大的在我們家飯桌上吃飯,晚上這餐都給他送到了我屋里。他倒是沒吃幾口,便坐在桌邊看書。
我躲他躲得遠(yuǎn)遠(yuǎn)地,生怕被他再打一頓。
話說回來,這武將之后和我們這種草包富N代還真的就是不同,我摸了摸依然疼痛胸口,不知道那么瘦弱還有點(diǎn)駝背的他哪來這么大的力氣。
等了好一會兒,我渾身酸痛,眼皮直打架。
天色已晚,一般這個時候我早就睡了,他居然又加了點(diǎn)燈油,繼續(xù)看書。
這是到底是真看書,還是繼續(xù)在向我宣告他在這個屋里的主導(dǎo)地位:他不熄燈,別人甭想睡覺!
我想著想著就覺得又憤恨又委屈,憋著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
不過就在此時,他忽然放下書,然后打了個哈欠,撐了個懶腰。之后又左右環(huán)視了一下,這目光一下就落到了縮在床上的我身上。
不祥的預(yù)感忽然就涌上了我的心頭。
他起身慢慢走了過來,我慢慢往床里頭縮去。最后縮在床的一角退無可退,惴惴不安地看著他陰沉的猴臉。
完了完了,我的床要不保了。
忽然,他伸手一把奪過了我床上的一條薄被,我嚇得“哎呦”叫出聲,再定睛一看,他卻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了。
咦?我探出頭看看他。
只見他拿著被子,居然走回到了榻上,稍微將小桌挪開一點(diǎn),然后用坐墊當(dāng)枕頭,就這樣吹熄了燈,背對著我躺了下去。
我們那個時候,榻這個東西就是桌子+椅子+午睡行軍床的功能吧。的確可以用來打個盹,小憩一會兒。但是其實(shí)那榻板還挺硬的,睡久了是很不舒服的。
所以他居然自己去睡行軍床了!所以他居然也沒有欺壓我,搶走我的床!
忽然之間,我覺得有些欣慰,因?yàn)榇矊σ粋€人還是相當(dāng)重要的,尤其是你們這個時代更加重要,它代表著一種終極的歸屬感。
我遲疑地又展開了另外一條薄被躺了下去,忽然就覺得倦意襲來,便安穩(wěn)地睡了過去。
從這一天開始,他就窩在我的房間里,一步也不能出門。
應(yīng)該是我爹交代過,仆人們都緘口不提。而第一天他把我打服了之后,我也就不敢再亂鬧了,只能與他相安無事。
他沉默得很,占著我那可憐的榻,吃睡都在上面。
我最??吹降氖撬陂缴媳P著腿、蜷著身子看書,這么小的年紀(jì),老成得看起來居然像個老猿。只有在夜里有時候能聽見他沉重地喘息聲,似乎是從噩夢中驚醒,我猜他因?yàn)榧彝サ淖児室灿幸稽c(diǎn)PDST(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了吧。
沒過幾天家里都知道有這么個人了,全都覺得我爹是老糊涂了,一股肅殺的氣息籠罩在我們家族的上方。我們又不敢叫他的名字,怕說多了出門說漏了嘴,這不找死呢么。暗地里都叫他“猴子詢”。
不過歷史就是這么有意思。
本來我們以為“猴子詢”的陰影要一輩子籠罩我們家了,不知什么時候就會被人告發(fā)出來,然后我們都吃不了兜著走。
而且這事兒吧,我的危險最大,我爹可是已經(jīng)放出話來,要真發(fā)現(xiàn)了就要拿我去替他死的啊。那段時間我都不敢細(xì)想,每天醒來一見到他在我眼前,心里就泛起恐懼與苦澀。
哎,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
都沒有兩個月吧,這天我爹忽然一下朝就回了家,走到廳堂跨過門檻之時,居然雙腳騰起飛跨了過去,我們都瞪大眼睛不知道什么情況。
“皇、皇太后,仙、仙逝了,圣上下詔,大赦天下!”他幾乎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喊了出來。爾后指著我道:“快,快去把詢兒叫出來!他不用再躲了!”
那個時代,我們這國家小,老打仗,沒多少人口,這“大赦天下”就是真的字面意思,所有犯人犯的罪都一筆勾銷了。等于國家的牢獄系統(tǒng)全部清零,犯人無論多大的罪,都開牢門放走,沒抓的都不抓了,直接,從頭再來!
也就是說,籠罩在猴子詢頭上的那個死罪,居然就這樣煙消云散了。
而我們家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藏匿亂臣賊子之后的罪過了。
當(dāng)我將一臉懵的猴子詢一路拉到正堂的時候,我爹居然抱起他高興得轉(zhuǎn)了一圈才又放下。然后對我們哥幾個說,他要正式收養(yǎng)這個孩子了。
這下,輪到我們懵了。
我爹一直不靠譜,“收養(yǎng)”這事兒也不是第一次干,他之前就干過個什么事兒呢,他不是和當(dāng)朝太子是知己么,太子喜歡個女生,各種原因吧,又不太敢明娶,我爹就把這個女生收養(yǎng)成了“義女”放自己家里,然后以“切磋文學(xué)”為由,請?zhí)拥钕聛砦覀兗宜綍@個女生。
后來被陳宣帝發(fā)現(xiàn)了,連同太子狠狠地被批了一通。當(dāng)時還把我爹的官都給免了。
你要說他搞這事兒也算是累積政治資本,算是為家里考慮,而且在我們那個男性為主導(dǎo)的宗法門閥社會,收養(yǎng)個女的也就算了吧,大家都不當(dāng)回事兒的。
可是貴族的收養(yǎng)義子可就沒那么簡單了,尤其是我們這種在陳朝算是“豪門旺族”的,家里都有宗廟,要根據(jù)禮儀要求在廟里搞個什么儀式,我也不懂啦,就跟著三磕九拜的就好了。
雖然說這個歐陽詢頭上的罪已經(jīng)免了,可是他是個反叛逆賊的兒子這身份還是沒變的吧?傻子都知道我們家若還想在陳朝混,和這種人劃清界限才是最聰明的做法吧。
我爹這么做,我們是真看不出他想干嘛了,只覺得他老糊涂了。
當(dāng)時我娘、我大哥直接當(dāng)著歐陽詢的面反對,卻都被我爹呵斥回去,我爹及其少有地表現(xiàn)出強(qiáng)硬的一面,絲毫不讓步,那語氣,瞬間就讓我娘和大哥再也不敢說話了。
我張著嘴看著他們爭吵,又瞟了一眼站在一邊的猴子詢。他孤單地立在原處,面色僵硬,似乎也有一些不知所措。
“詢兒,你莫聽他們言,這個家里我做主?!蔽业D(zhuǎn)臉對他說道:“你背著這個姓恐怕今后也是不便,跟我們家姓,我名都想好了,他們這一輩兒都是三點(diǎn)水旁的字兒做名字,你只要把“詢”改成三點(diǎn)水的那“洵”就好了?!?p> 我在心里暗暗想,“江洵”聽著也太不吉利了吧。
猴子詢聽了我爹的話,面色微微一動,卻不置可否。
“你改了姓名,過兩年也就沒有人知道你的來歷了,大些了我也好給你安排事兒做?!蔽业f著,那表情看著很誠懇。
我明白了我爹的苦心,他在想辦法給猴子詢的過去“洗白”。我爹這“感性”起來那真是掏心窩的“感性”。
我歪著頭看著猴子詢,心想,我們“濟(jì)陽江氏”是多么大的豪門望族,多少人想巴結(jié)都巴結(jié)不上的,你這猴子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還在這冷艷高貴什么,哪里來的FACE啊。
沒想到,猴子詢忽然拱手,向我爹鄭重作了一個揖,正言道:“多謝江伯伯抬愛,只是,歐陽詢不想改名姓!”
我爹一愣。
我瞪了他一眼,心道,我們還不想讓你改呢,拉低我們家族的顏值。
“能得江伯伯相救,歐陽詢已是萬分感激?!彼魍暌玖⒅绷松碜樱f得不緊不慢:“雖已免我死罪,可若收養(yǎng)成您的義子,我這身份……自知會對江氏不利。伯母與大哥說得對,江伯伯,現(xiàn)在這個時點(diǎn),收養(yǎng)也太過顯眼了?!?p> “可是…”我爹還要再說話,卻被猴子詢打斷了。
“江伯伯對我恩重如山,所以我也不想讓江氏為難,若江伯伯還愿收留,便當(dāng)我是在江家暫住罷了,如此,日后我若獲罪,也與江氏無關(guān)?!?p> 我爹居然又要感動得哭,指著他數(shù)落了我娘和我大哥,說看看人家這覺悟,說什么故人英靈在,不改姓名必能光宗耀祖,洗清冤屈,我們幾個兄弟當(dāng)時都聽得直翻白眼,心想洗什么冤,一點(diǎn)也不冤好吧。
不過,猴子詢這番話的確也是緩解了他與我們家其他人的矛盾,起碼我是覺得他還挺有眼力見兒的。
雖然不辦正式儀式了,我爹依然堅持讓他加入我們的“隊列”。他很認(rèn)真地讓我們幾個兄弟都報了生辰八字排序,他這老糊涂,一個兒子的生辰都記不住。
最后排來排去,猴子詢比我早生了八天,雖然比他高了半個頭,我卻也得叫他哥了。
從此以后,猴子詢從只能窩在我小屋里的“大麻煩”,變成了我們江家“非正式”的養(yǎng)子,我爹對他那是真沒得說,他在的場合一直讓我們以兄弟相稱。
猴子詢就這樣與我們兄弟幾個一起吃飯,一起上私學(xué),吃穿用度都是一模一樣的,甚至可以和我們一起上街逛逛或是參加我們家里的聚會活動,只是他也不怎么去,只有在我爹強(qiáng)烈要求的情況下,才會默默地毫無存在感地跟著。
那時候的我覺得,全家遭斬殺一人逃脫的猴子詢居然立即又遇上大赦天下,這種RP簡直逆天了。怪不得姓歐陽呢,這運(yùn)氣也是“歐”得可以吧。
但是很多年后,再回想這件事情,我的眼前卻浮現(xiàn)出了我爹那胖胖的身影。
我爹在外人看來油滑一生、昏庸一生,我至今都不知道他哪里來的勇氣在犀利又危險的朝堂政治之下,伸出那只護(hù)佑的手。
那時的他肯定不知道,他這只手,居然護(hù)住了書法史的天空中極其閃耀的一顆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