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星無月的夜,一道身影自墻頭落下,悄悄穿過扶廊抄手,靈巧地進入寢殿。白天繁忙的宮殿在夜間寂靜無比,屋檐上的黑影見這鬼鬼祟祟的人進了寢殿,不動聲色地隱了去。
這是個宮女妝扮的人,置身漆黑中她亦一路暢通無阻,徑直走向床榻。
“六皇姐,稀客?!?p> 清冷如月的嗓音自背后響起,那宮女妝扮的人先是一愣,旋即下頜微抬顯露出她與生俱來的倨傲,在霎時亮起的燭火中轉身。
季璃清隨意地坐在椅子上,眸眼清明,一副等候多時的模樣。
做賊也未必是要心虛,季璃婼從容在季璃清對面的椅子上坐下,端的是副倨傲高貴作派。
瞧著季璃清,那美艷的丹鳳眼似染了幾分燭火?!笆晡匆?,九皇妹在這宮殿中似乎過得不錯?!?p> “托大家的福,甚好?!?p> 對面的人淡然不迫,季璃婼冷笑一聲揮手,朝季璃清丟去一物。
“九皇妹好事在即,皇姐我特來祝賀?!?p> 季璃婼丟得又快又疾,只見那木盒朝著季璃清額頭而去,卻在將要觸及之時緩緩落在楠木桌上。
季璃清從始至終未動,只對季璃婼說了兩個字,不帶任何含義的兩個字。
“多謝?!?p> 季璃婼又是一笑,笑得花枝亂顫?!白8D阄沂钦嫘牡?,畢竟若非父皇開恩,你是八輩子也求不來瑾南王這樣的好夫君?!?p> “是否要八輩子我不知道,但至少六皇姐所肖想的人,這輩子都怕是求不到?!?p> 季璃婼不怒反笑,美艷之下多了幾分寒冷?!拔蚁胍臇|西從來就沒有得不到的,倒是你,如今連肖想的資格都沒有?!?p> 季璃清聽了這話極淡極淺一笑。
“我與六皇姐自是不同,我想要的東西,從來都是自己送上門來的?!?p> 季璃婼對季璃清的恨,從來就是濃烈徹骨的,此刻更恨不得將她撕成碎片。
憑什么別人求而不得的,卻是她可以毫不費力的?
“思過就思過,六皇姐好生在春華殿待著即可,”季璃清一頓,將季璃婼打量了一圈,“不用這般穿著特意跑到我的宮殿來?!?p> 觸動季璃婼那根名為仇恨的心弦的,從她見季璃清那一刻起便鋪天蓋地作響著撕扯著她。季璃婼按壓下心底的沖動,只心道來日方長便從容站起來,居高臨下地冷冷道:“十二年前我們能夠做到的,如今一樣能做到。”
只是一個平常起身的動作,季璃婼便將其刻入骨子里的禮儀天然地發(fā)揮了出來。雜糅著帝姬之嬌驕與天家之端雅的姿態(tài)果然入得幾分眼,那雙丹鳳眼哪怕是冷瞥著季璃清,亦是美得耀眼。
季璃清坐姿甚是隨意,此刻竟是融入幾分慵懶散漫,只漫不經心般靜靜與其相對。
這般如打入一團棉花般的無力倒教季璃婼心生了幾分警惕。
季璃清將她神色盡收眼底,適時染了三分笑?!岸嘀x六皇姐告訴我六皇姐也參與了當年之事,九皇妹替六皇姐記下了?!?p> 此般笑,是不動聲色的涼薄,亦是暗夜蟄伏的破刃。
“六皇姐喜好做雞鳴狗盜之事,想來知道路。九皇妹就不送了,六皇姐夜路走好。”
*
相比無數(shù)想要踏進昭玉殿一探究竟的人,宮中以淡泊出名的靜妃就顯得格外通達。靜妃既沒有急著與人相爭,亦未親自前來,只在出嫁前幾日遣了貼身宮女前來祝賀。
在這深宮中,曾與季璃清的母親玉貴妃交好的唯有靜妃。誠如其封號,靜妃是個不爭不搶的美人,更難得的是,在這十二年的漫長歲月里,靜妃對季璃清多有照拂。
從來錦上添花者眾,雪中送炭者乏。故而這蓮怡殿,季璃清少不得得親自走一趟。
靜妃是江南人,蓮怡殿的每一處皆是用心布置,就連用卵石鋪就的幽徑都是精美到了極致。閣高翼展,回廊曲榭,泉水叮咚,環(huán)閣而繞,丹窗青瓦,綠蘿扶墻。無一不是精致典雅,無一不是構思巧妙。
此情此景,宛若一幅動人心魄的絕妙畫卷,只待人一點一點將其鋪展開來。
池中荷葉青青,鋪陳在水面上。舒展的白蓮花開正好,已然忘了時節(jié)。
“既然來了,是要靜姨親自迎接才肯進殿嗎?”
這聲音溫柔婉約,明明是句責怪,末了卻是顫著幾分哽咽。
靜妃,靜如處子,溫婉平和。
她今日穿了身素凈的淺色宮裝,裙裾上繡著的朵朵白蓮用金線鉤邊。精致剔透,出塵高雅。
那雙貞靜和熙的眸子,望向季璃清回轉身來的面龐,漸漸起了波瀾。
池中白荷搖曳在季璃清身后,眉眼間不深不淺的笑意掩了滿池風華。
熟悉的輪廓漸漸與故人重疊,卻又模糊著抽離。
這與玉貴妃神似的容顏,生了令人驚艷的眉眼。誠然玉貴妃當年亦是極美的,見過的人無不驚嘆其美,沒想到的是季璃清將這種美發(fā)揮到了淋漓盡致的地步。
能將這種美推上極致的,是竟與這種驚心動魄毫不沖突的清冷氣質。這種清冷帶著與生俱來的貴氣,非是不忍褻瀆的高不可攀,而是教人自慚形穢的云泥之別。
靜妃嘴角帶著笑,眼眶卻是漸漸紅了去。
“靜姨,我來了?!?p> “好,清兒長大了?!狈鬟^一陣清雅的荷香,靜妃走上前來將季璃清雙手握住,干燥溫熱的體溫將她雙手包裹,是許多年不曾有過的溫暖。
戲臺上咿咿呀呀地唱著新近編排的戲曲,臺下高朋滿座,喝彩連連。
雅間里,一人一襲風流倜儻的白衣,手執(zhí)一柄山水墨畫紙扇,指向臺上的青衣,喝彩道:“賞!”
得了吩咐,身后的小廝轉身去了后臺。
此雅間有兩個人,除了此人一襲白衣,在他身畔坐著個一身黑衣的人。上好的衣料只有暗紋,沉寂,再沉寂。
“聽聞太師曾給了你一百隱衛(wèi)?”
白衣人搖著紙扇,垂墜的麒麟白玉佩晃著紅繩穗子。
“曾經的永安四少,唯你我最為交好,所以你的心思我最懂。我爹給的那一百隱衛(wèi)若是借了你,就不只是我爹要剝我皮拔我筋了,所以我明確給你個答復,這一百隱衛(wèi)我不借?!?p> 端坐的黑衣人聞言無甚表情,立時起身?!拔叶?。多有叨擾?!?p> “你可真是個傻子?!?p> 黑衣人聞言停下腳步,無聲笑了笑?!岸嘀x你寫信通知我?!?p> 白衣人一愣?!笆裁葱??”
故人相見,多有幾分唏噓。
靜妃一直拉著季璃清的手噓寒問暖、關心備至,交談起來亦像是有許多說不完的話。靜妃亦是有心,甚至親自做了好幾種糕點來,一如以往靜妃做了悄悄差人塞到昭玉殿的糕點。
大半天光景也就這么過去了,季璃清仰頭看著墻上的萬福圖。那字跡尚顯稚嫩,卻依然被靜妃細細裝裱了掛起來,放在最顯眼的位置。
靜妃輕輕走到季璃清身畔,感慨地笑道:“是軒兒十歲那年送我的生辰賀禮,掛在此處,日日都可瞧上一瞧?!?p> 季琉軒,靜妃之子,也是季璃清的五皇兄,如今的靜安王?;噬献铀帽姸?,成年的皇子共有六位,及笄的公主亦有三位,不過有封號的皇子今只有兩位,能有封號的公主多年來也只有一位。
季璃清默了一默似才想好措辭般,緩緩道:“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靜姨,在這深宮里,情分能存三分已是難得,不要用盡了才好?!?p> 季璃清的眸子平靜如水,靜妃望向里面,瞧不出深淺?!扒鍍哼@話何意?”
在這深宮里,不爭不搶亦是手段。既能避了鋒芒又能留住圣眷,季璃清這五皇兄想來是深得靜妃真?zhèn)鳌?p> 季璃清嘆了口氣?!办o姨不該往天北遞去一封信?!睂嵤遣辉?,走到今天這步。
“此事有蹊蹺?!?p> 黑衣人沉吟道:“我知道了?!?p> 見黑衣人再度要走,白衣人伸手扶額,連連叫道:“哎哎……你說你怎么越發(fā)無趣了?我雖說不借你隱衛(wèi),卻不代表我無人可借?!?p> “進來吧?!彪S著白衣人一喚,進來一女子,正是剛才臺上的青衣。
出了樓,才覺天已黑了下來。
小廝牽過一匹通體純黑的紫燕騮,黑衣人接過韁繩,對相送的白衣人道了聲謝。
白衣人笑著搖起紙扇?!拔疫€是懷念從前的我們,那時的我們自稱‘永安四少’,雖在旁人眼中我們是永安四害,卻是縱馬長歌踏遍了永安每一寸土地的少年郎,那時的我們逍遙自在,隨心隨性,也永遠不會對彼此說一個謝字?!?p> 白衣人的一番話又是勾起了不知多少回憶。
黑衣人吟道:“公子風流嫌錦繡,新裁白纻作春衣。金鞭留當誰家酒,拂柳穿花信馬歸?!睆幕貞浿谐殡x也不過瞬息之事,出口的話亦冷靜自持?!澳切┒歼^去了?!?p> “是啊……都過去了?!?p> 黑衣人翻身上馬,動作干脆利落,是一身好騎術。
白衣人按住他欲揚繩的動作,道:“你可想清楚了?”
“絕不后悔?!?p> “哪怕粉身碎骨?”
“就算粉身碎骨?!?p> 白衣人松手,道:“你果真是個傻子?!?p> 說這話時他是笑著的,這笑不及眼底,不上唇畔。
眸光掃過白衣人袖口的兩只蝴蝶,黑衣人不語,縱馬而去。
曾經他也是個傻子,現(xiàn)在曾經的傻子目送著現(xiàn)在的傻子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