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
已有風起。
風起的時候,雪反而小了。
老人的腳步雖已蹣跚,可卻反而快了。
無痕穴。
這里已是無痕穴。
他已到了這兒。
這里名雖無痕,可依舊埋葬了一段他的傷心往昔。
現(xiàn)在雖已什么也沒有留下,可那一段刻骨透心的往昔,依然給他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噩魘和詛咒。
詛咒著他若已忘懷,若已不想為自己洗雪,就不得好死。
他不能忘,也絕不會忘。
這是他的屈辱,也是他生命中永不可邁過的坎。
他是這一帶的老獵人,也是老樵夫。
可十多年前,他卻只能眼白白看著自己的妻女被殺,既不能用獵叉和弓箭替她們跟仇人拚命,也沒辦法用手中的砍刀挽回她們的性命。
他一直深深自責,認為自己是個窩囊廢,徹頭徹尾的窩囊廢。
可事實也的確如此。
然而今時今日,他終究還是捕捉到了一個機會——他幫助了三個人。
所以他終于可以來再看一眼這個地方。
無痕穴就是他妻女的埋骨處,可如今已無骨可埋,也無骨可尋。
老人看著這一切時,臉上那一道道縱橫交錯的溝壑里,已滿是惆悵的悲哀,繼而又變成了久已壓抑的怒火。
這片怒火,就正如十多年前眼前這個無痕穴里的烈焰溶漿般灸熱可怕,不但吞噬了妻女的性命,而且足以毀天滅地。
可他雖忘不了往事,卻已忘了一件事——這里已不再是以前自由的天堂,這已有了主人。
既有了主人,就已不能再任人隨意來去。
所以他很快就見到了兩個人。
他見到了荊獨岳和琴龍鱗。
看見了這兩個人,老人當然已逃不了。
何況他本絕無此意。
風依舊呼呼,猶如狼嚎。
雪未殘卻已不在風中,他的人已回到屋子里。
他當然不是自己走回來的,在倒下的一瞬間,他已覺得他這一生已算走到了盡頭。
他突然就想那樣靜靜地躺著,靜靜死去……
可那個有著淚痕的人卻不答應,所以他就又回來了。
回來后他也一直靜靜在躺著,看著眼前的這個人。
他忽已問道:“你還想跟我公平?jīng)Q斗?”
淚痕客深陷的眸子仿佛更深了,木然道:“若非如此,我的劍豈非白練!”
練劍之人若不能發(fā)揮劍的威力,若不能將自己的成就展示,的確是件很無趣的事。
“可這樣你也許會等上很久很久的……”
雪未殘在苦笑,除了苦笑外他已不知還能干什么。
一個非同凡響的人,突然發(fā)覺自己已變得如稻草般脆弱,心里總難免反差極大。
淚痕客盯著他,語氣忽已變得很堅定:“只要你不死,我多久都會等?!?p> “看來閣下對我的仇恨,也許比那刺傷我的人還要深?!?p> 淚痕客已不再看他,眼中卻有了一許異樣:“如果我已不恨你了呢?”
'.,
“你已不恨我?”雪未殘仿佛已有些疑惑。
可淚痕客已緩緩點頭。
“可你還是會跟我比劍。”
答案是肯定的。
“為什么?”
不知怎的,雪未殘并不太想與這個人有那么一天。
“因為我已明白一個道理。”
雪未殘等他說下去。
淚痕客看了對方一眼,表情已說不出的嚴肅:“只有我是勝者,才有權(quán)利?!?p> 他的語氣云淡風輕,可雪未殘已知道,他說的絕不是妄語,更不是假話。
至于是什么權(quán)利,雪未殘也已不必問。
你若擊敗了別人,踩在別人身上,隨便你要什么權(quán)利都行。
——即使你本應該千刀萬剮,死無全尸,但你只要贏了,就什么也不必說了。
淚痕客同樣沒有說出這句話,可有人卻替他說了出來。
有人已走了進來。
不止一個,是好幾個,其中還有個躺著的人,卻未知是不是死人?
雪未殘看了一眼那頂斗笠下的臉,忽然長長嘆了一聲。
斗笠客道:“雪兄在嘆什么,為誰而嘆?”
“我為自己,也為別人。”
“你說的別人,是否就是躺著的這一位?”
斗笠客指的當然就是躺在地上的冷月棲。
雪未殘沒有直接回答,卻道:“我其實早已見過了他。”
“我知道?!?p> 這三個字就這么輕描淡寫地說出來,雪未殘卻也并不驚訝:“我早已想到?!?p> “我本也不應知道的,只可惜……”
“只可惜我殺的人太多,殺氣太重。”
斗笠客微微一笑:“也許雪兄只不過在提醒我,要我莫真的將冷月棲傷了,要把他完好無缺留給你?!?p> 雪未殘仿佛很有感觸:“他之所以能將劍取回,完全是城主你手下留情了。”
“哦?真有此事?”
“他也許看不出,我這雙眼雖已不年輕了,可還是不至于看錯的。”
斗笠客沉默良久,才嘿嘿輕笑道:“雪未殘的確不是凡人。”
雪未殘靜靜道:“可我此刻卻已從天上墜落,已摔得全身散架,再也爬不起來?!?p> 斗笠客凝神瞧了他片刻,才忽然轉(zhuǎn)頭看向淚痕客:“這難道就是閣下的手筆,閣下難道真有如此驚人之舉?”
淚痕客只是冷笑。
斗笠客盯著他看了很久,緩緩道:“他是替你去死,倒也不冤,只可惜——”
雪未殘突道:“只可惜我還沒有死,而你也好像已走不了?!?p> 他此言顯然是對淚痕客說的,但就在這時,只聽“咔嚓”兩聲,淚痕客所站的地方木屑紛飛,一張幾子已碎得不成樣子。
紛飛的木屑中,一身藍衣的南云雀張開的雙掌慢慢合攏,看著淚痕客的眼神雖漠然冷淡,卻已有種掩不住的躍躍之態(tài)。
這是看到了百戰(zhàn)難求的對手而產(chǎn)生的心情,一種奇特而興奮的感受。
斗笠客依舊沒有動,鼻內(nèi)卻已冷哼了一聲。
雪未殘看著淚痕客的眼色中,卻有了種莫名的欣賞,莫名的沖動。
他也突然很想手握長劍,好好跟這個臉帶無盡悲色的年輕人戰(zhàn)上一場。
此刻的淚痕客聲色不動,手卻已不知幾時握住了劍把,人卻已近在雪未殘身前咫尺——
劍若撥,對方必死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