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外的走廊安靜得讓人打心底的害怕,呼吸聲、腳步聲、護(hù)士站護(hù)士翻動紙張的聲音都像是被放大了幾百倍幾千倍一樣,聒噪難入耳。
娜涵和焰雨來回張望左右兩邊的病號,而事實(shí)卻是她們壓根就不需要看,只需要跟著大伯漢紳和叔叔柯本的腳步、就能走到爸爸住的病房內(nèi),然后若無其事、仿若并無大礙的待著就好。
一眼掃去,不難看到被鮮血染紅的白色床單被褥。
躺在病床上的男子插著氧氣管和各種醫(yī)療儀器,他比娜涵上次在老家的老屋里看見時消瘦了許多許多,也讓娜涵一度懷疑眼前這個被病魔折磨得只剩下皮包骨的男子,真的是自己印象中愛的那個身體健康、壯碩的爸爸嗎?
爸爸躺在床上見到娜涵和焰雨走進(jìn)病房時并沒有說話。娜涵已經(jīng)可以肯定他不像從前一樣有著使不完的精力教育他們,可能就連正常呼吸都會耗盡他很多很多的力氣。
而辰曦乖乖地坐在病床前的凳子上,像個做錯事的小孩一動不動的低頭坐著。在爸爸床邊來回忙活的還有表叔權(quán)安,權(quán)安表叔是二叔公的小兒子,常年待在老家料及家里的事務(wù),每逢過年走動親戚或祭祖都由他去打點(diǎn),爸爸生病后很多時候都是他在照顧。他知道爸爸口渴的時候要用吸管喝水,嘴唇干的時候要用沾著水的棉簽涂抹嘴唇,吃飯要吃清淡的流食,睡覺要在遠(yuǎn)處細(xì)心觀望...
不知道是無力回天的病情堵住了病房里所有人的嘴,還是即將發(fā)生的事情堵截了氣氛輕松的可能性。大家誰都不敢說話,或者說都不知道說什么,曾經(jīng)那個威懾整個家族的人,竟然現(xiàn)在變成了連喝水、走路都需要人照顧的病人。
而娜涵比爸爸還要要強(qiáng),更不愿承認(rèn)眼前的一幕是真的。
娜涵背對著爸爸坐在隔壁的空床床頭邊,似乎用盡了全力告訴所有人:我不喜歡這個病懨懨的爸爸,我要以前那個健康力壯的爸爸。
或許這樣的舉動比病魔還要讓爸爸難受吧,就像媽媽離開一樣,背影定格了他們一生中的最后一個完整的畫面。
爸爸突然開口,打破了病房的死寂氛圍:“這些水果都切了吃吧,都是別人送來的。”
叔叔們也跟著附和:“孩子,快,快吃,快去吃點(diǎn)水果?!?p> 爸爸見孩子們都沒動,便著急說道:“這是紅肉火龍果,是爸爸的朋友從臺灣特地帶來,今天剛到的呢,趕著新鮮趕緊吃了,很甜很好吃的,聽話,快吃了?!憋@然,爸爸的話有氣無力,任何一個人都能聽出他說話有多費(fèi)勁。
落音落下許久,娜涵依然坐在床頭不為所動,像個不懂事的孩子用實(shí)際行動揭穿了爸爸故作輕松的假象,還要擺出一副:“你演技太爛了,我都知道了”、“別用你那拙劣的演技欺騙我”的嘴臉。
現(xiàn)在娜涵回頭想想,才明白,自己的無知踐踏的不僅是成年人最后的堅強(qiáng),還有來自一位父親沉重的愛和最后的堅強(qiáng)。
夜晚,因?yàn)獒t(yī)院不能扎堆陪伴的原因,家里的長輩最后商量決定留著辰曦在醫(yī)院照顧爸爸,把娜涵和焰雨送回城里的家里,計劃過一段時間再回來看爸爸。
但是誰都沒想到,過一段時間的時長竟是不到20個小時...
真應(yīng)了計劃趕不上變化的魔咒...
漢紳和柯本驅(qū)車3個多小時把娜涵和焰雨送回到城里的家里后-,娜涵和焰雨簡單洗了個熱水澡,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鉆進(jìn)被窩。
娜涵的床和焰雨的床就隔著一個書桌,她們總會把臉靠在書桌的一側(cè),不被對方看見自己的表情和情緒。
回到家后,倆人就一直待在房間里不出房門。
直到凌晨夜里的一通電話...
叮鈴鈴...叮鈴鈴...
它不懷好意的驚擾著本就難以入睡的夜晚。
匆忙跑去接電話的同樣還未入睡的奶奶,她一定也很擔(dān)心電話里傳來的消息吧。自從爸爸病倒后,奶奶就沒睡過一個好覺,每天在家忙前忙后的尋找各種救治的辦法,甚至是向各路神仙祈求,希望爸爸能夠順利渡過難關(guān),她比任何人都擔(dān)憂爸爸的狀況。
這樣的狀況她維持了快半年,直到這通半夜驚醒的電話而得到解放...
奶奶掛上電話后把娜涵和焰雨叫醒,說是爸爸病情惡化了,讓她們現(xiàn)在就趕回到老家的醫(yī)院看看爸爸。
娜涵不知道焰雨那晚是不是有睡著,娜涵也不記得自己是否有入睡過,但是那晚她都沒有一點(diǎn)點(diǎn)的困意。
“還沒看到大伯的車嗎?”奶奶趴在房間里的窗戶向下對著站在路口的娜涵和焰雨喊道,還時不時望向來車方向的路,她似乎很確定這時到來的一定是大伯漢紳的車。
“還沒有,你快去睡覺吧,我們等著就好了?!?p> 奶奶依舊倚扶在窗臺沒說話,只是默默的看著。
娜涵和焰雨更是了,倆人就在夜里慌張、顫抖地往前面的路口望著...望著...
夜里回家路顯得格外的遙遠(yuǎn),明明車窗外的風(fēng)景快速的在眼前刷過,明明油柏路上行駛的車輛屈指可數(shù),明明儀表盤上時速表的指針不斷得向右靠近。
可為什么今夜比任何一個時候回去的時間都要久,久到娜涵都期望世界有瞬間轉(zhuǎn)移的超能力,久到她開始傻想希望自己有這樣的超能力。
從去住院部的路變成去往太平間的方向,娜涵一直以為哥哥辰曦對爸爸的存在并不在意,畢竟大家從小到大和爸爸的接觸并不多,情感按理說也不應(yīng)該如此濃烈,尤其是身為長子的他。
堅強(qiáng)也曾讓娜涵誤以為是他唯一的盔甲,且沒有軟肋。
起碼在娜涵還未在車上親眼看見辰曦哭得像個孩子時,娜涵都這樣認(rèn)為。
即使很多年以后的任何一個時期,娜涵都還不愿意相信爸爸的離去是個已落地成埃的事實(shí),而不是一場等待被叫醒的夢境。
娜涵從來沒想過生與死的距離原來就是幾百米的距離。
漢紳伯伯開車經(jīng)過醫(yī)院的住院部大樓時并未停下,而是不帶任何遲疑的直直的穿過住院部大樓,繞到后面的小矮樓的停車場停下。然后走到一個有緩沖帶的下坡,停下。
娜涵不知道這是哪,她好像又知道這是哪。
娜涵嗅到厚重的離別感,她心里有上千上萬個不安的細(xì)胞在跳動。她快無法呼吸,她試圖逃脫這里,回到車?yán)镆埠?,跑到爸爸住的病房也好,不管去哪,只要離開這就好。
可是,有股莫名其妙的力量把她向前拽,不容她以任何的形式和任何的借口逃脫現(xiàn)實(shí)。
其實(shí),這場告別早就在各種場合以各種形式上演著,自從爸爸生病后,身邊的長輩們總用各種方式向娜涵他們透露下一秒即將會發(fā)生什么。他們每時每刻都在說:“從今以后,你要懂事,你不要總鬧小孩子脾氣,不要讓大人擔(dān)心,你要乖,你要勇敢,你要堅強(qiáng),你要努力,你要像個大人一樣獨(dú)立...”
終于,這一次她不用再聽誰說這樣的話了,不用在別人編寫的劇本里扮演未知的角色,因?yàn)?,現(xiàn)在她就是那個人。
在電話響起前,娜涵很清楚得計算過,距離最近一次在病房里看望爸爸,回到城里的家也不過是不到20個小時。而夜里又那么急促叫她倆趕回去,一定是有著她倆無法逃避的事需要她們直面承受,一定是為了見上最親的人的最后一面。
而且漢紳和柯本在車上一路的教導(dǎo),更讓娜涵確定,自己不再是孩子了,在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人疼她愛她了。從此以后,自己需要學(xué)會獨(dú)立生活在世,需要接受這樣的命運(yùn)安排。
甚至,在跟隨漢紳伯伯很柯本叔叔回到酒店辦理爸爸的后事時,娜涵都試想過要怎樣在這場眾多人參與的告別儀式里表達(dá):“沒關(guān)系”:“我很好”的堅強(qiáng)模樣。她心想千萬別戳破了堅強(qiáng)的外表,千萬別將自己毫無遮掩的、狼狽、懦弱的自己暴露在眾人眼下。
娜涵不知道這樣做算不算懂事,也不知道爸爸會不會因此而感到心安,還是心寒。
如果她真的這樣做的話...
而現(xiàn)實(shí)往往不如人意,誰都沒有辦法無動于衷的送走最親近的人,更做不到掩蓋情感、悄無聲息的騙過所有人、騙過自己。
爸爸的葬禮安排在第二天的老家的殯儀館內(nèi)舉行,那天娜涵、辰曦、焰雨、漢紳、柯本...誰都沒有入睡。
娜涵記得爸爸去年給自己買了套黑色的運(yùn)動裝,而她那天也剛好穿著這一身,冷笑一陣,心想:真夠應(yīng)景的。
葬禮當(dāng)天,到場的人如所有告別會一樣如出一轍地穿著一身深色的服裝,臉上帶著沉重的表情,他們是家族里的長輩,以及爸爸生前的好友。
鞠躬、道別、安慰、離去...這是前來送別父親的每一個人的流程,而娜涵甚至都不記得在告別儀式中的送別詞是什么?哀樂樂隊又是如何把她先前佯裝成無所謂的模樣敲得粉碎,如何將她帶入到悲痛欲絕的情緒中無法自拔的。
娜涵不喜歡他們,娜涵不喜歡那天發(fā)生的一切。在這就像是他們的主場一樣,他們掌控著一切,她不喜歡,她很不喜歡。
那天,娜涵哭得比誰都慘..
那天,來送別的人總用眼神和他們說:“大人走了,你們要怎么辦?”“可憐了三個小孩”等等之類的話。大人似乎總是很擅長用眼神說話,透露著那些沒辦法通過言語表達(dá)或不能說破的話。
葬禮結(jié)束后的夜里,娜涵獨(dú)自一人走到曾經(jīng)與爸爸走過的江邊,她在路邊哭得像是個孩子,應(yīng)該說,她終于讓自己哭得像個孩子,沒有隱藏、沒有逞強(qiáng),像個丟了自己最心愛的玩具的小孩,只管用力地哭,不用在意別人的眼光。
面對外來的問題,誰能告訴她以后的日子要怎么過?未來該何去何從?但,好像又有那么一個瞬間,她覺得:“未來并不會太糟糕”。起碼爸爸還給他們留下房子可以住,起碼還有一筆財產(chǎn)夠他們輕松長大成人,起碼漢紳和柯本并沒有急著把他們看似麻煩一樣推開、躲避著,起碼他們都終將會長大。
只是,這份起碼在什么時候可以兌現(xiàn),他們的未來又在哪?
娜涵不知道辰曦和焰雨是怎么想的,他們?nèi)置瞄g從不談情感、恐懼和期望,這就像是他們兄妹間的紅外線禁區(qū)一樣。在爸爸離世后更是,三人誰都不會主動提起爸爸媽媽的任何事,甚至不談?wù)撟钫鎸?shí)的自己。
但,又因?yàn)榇蠹业慕?jīng)歷都一樣,所以他們比任何人都懂彼此的感受,0交流的情感狀態(tài)又讓他們比任何人都不懂彼此。
那晚江邊撲面而來的、刺骨的寒風(fēng)沒有帶來任何答案,更沒有吹走一絲絲悲傷。
之后再想起爸爸,刻在娜涵心里揮之不去的遺憾是在病房里沒能好好和爸爸相處、好好道別,是沒能咽下爸爸說的那個很甜很甜的紅肉火龍果。在他說:“囡囡,這是從臺灣運(yùn)來的紅肉火龍果,你吃一點(diǎn)”時,如果自己沒有鬧小孩子脾氣,沒有背對著他坐在床邊,如果她開心的說:“好,我現(xiàn)在就吃?!比缓箝_開心心的吃掉那盤紅肉火龍果,那是不是結(jié)果就會不一樣。
如果她知道這是最后一次與爸爸的相處,她想她一定會吃得光光的。
合上筆記本,娜涵看著放在餐桌上的紅肉火龍果,心想:它會不會也像爸爸說的那樣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