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衛(wèi)領(lǐng)命方去,宗望驟聞庵外一陣喧鬧,正狐疑間,有人來報:“十數(shù)個赤手空拳的布衣,趁著昏夜?jié)搧硎チ?,自稱墨家子弟,欲謁見元帥。”
宗望為籠絡(luò)中原讀書人,曾下令,“凡自稱墨客、小生、不才或老朽,舉止文雅者皆可通報引見”,親衛(wèi)聽帶頭的自稱墨家,帶了個“墨”字,加上對方手無寸鐵,又自愿束手就擒,便壓解前來。
宗望聽說是墨家子弟,有些出乎意料,便問魏守節(jié)道:“墨家不是上古時期的教派嗎?”
魏守節(jié)回道:“墨家誕于東周亂世,確為上古之教,孟子曰‘天下之言,不歸道則歸墨’,也曾興盛一時,如今早已勢衰了!”
“這是何故?”
魏守節(jié)出身孔門,故略帶不屑道:“自漢武帝采納董仲舒諫言,推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以來,儒家便成了朝廷正統(tǒng),‘以禮明尊卑’,行的乃是王權(quán)之道;墨家始創(chuàng)者墨翟乃一介庶民,宣揚‘兼愛任俠,防御非攻,實踐利民,敬天節(jié)用’,輕禮蔑尊,擾亂秩序,企圖與貴族平起平坐。大帥明鑒,一個教派倘若處處與王權(quán)過不去,還能有個好嗎?!”
宗望奇道:“竟敢與王權(quán)作對,墨家弟子都是些什么人呢?”
魏守節(jié)笑道:“只為墨翟追求什么‘天下一家,天下和平’,故其門人弟子皆須有‘俠義’之心,所謂‘俠之大者,為天下蒼生謀和平;俠之小者,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不過是一群迂腐的亡命徒罷了!”
宗望擺手道:“我們女真有個先祖叫‘卡其布’,用漢人的話說,就是‘執(zhí)著的人’,他擔心松花江之水枯竭,欲引流長白山儲存起來,人們都笑他‘癡’。挖了三十年,未成,人們反而敬他“執(zhí)”,為什么呢?為族人而非為自己謀利??!你們漢人不也津津樂道‘愚公移山,鍥而不舍’的典故么?”又正色道:“墨家弟子雖則迂腐,然千百年來,大則非攻,小則任俠,省吃儉用,拒空談而重實踐,不為個人,只為天下蒼生謀福利,‘執(zhí)著’如斯,倒也令人欽佩,或千百年后,墨家將實現(xiàn)其‘天下一家,天下和平’的宏愿也說不得!只是不知墨家弟子不憚千里險苦,冒死跋涉前來,所為何事?”竟親出柳庵來見。
只見柳塘對岸,十八衛(wèi)正簇擁著十數(shù)個中原布衣,俱破衣爛衫,背手而縛,坦然立視,毫無懼意。
宗望端詳良久,始命人除去繩索,和緩道:“諸位墨家弟子乃為‘天下和平’而來乎?”
當中一人雙拳相抵,拇指相交,平置胸前,大義凜然道:“不錯!”
宗望知道他就是墨巨子,便微笑道:“可以實現(xiàn)嗎?”
墨巨子鏗鏘曰:“可以!”
宗望揚天大笑道:“北方有悍鷹,餓將斃;南方有群羊,弱而肥,二者旦夕守望,可相安無事乎?金有敝輿,宋有文軒;金有短褐,宋有錦衣;金有糠糟,宋有粱肉,宋金比鄰而居,可和平共處乎?豈不聞‘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大金南下中原,以獲生存所需,不很正常嗎?!”
墨巨子聽宗望娓娓道來,似對中原典故如數(shù)家珍,且理直氣壯,毫無愧容,既惱他強詞奪理,又敬他凡事有備,便和氣理論道:“元帥此言差矣!中原教化,有好善憐貧之德,金國倘若謙恭議和,我朝必能慷慨助以歲幣,又何須兵戈相向?再者,烽火旦起,豈無死傷?漢人是人,金人亦何嘗不是爹娘所生,生靈涂炭,于民何益?金國有沃野萬里,何不偃武息兵,歸耕田畝?倘能敬天節(jié)用,則必能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以恤萬民。大宋再遣能工巧匠,與金國貿(mào)易往來,互幫互助,天下一家,天下和平,豈不美哉?!
宗望冷笑道:“‘既平隴,復(fù)望蜀’,人心豈有滿足時?!‘議和’、‘歲幣’非我大金所愿耳!”墨巨子嘆道:“女真既懶又貪且蠻,饒一統(tǒng)天下,中原百姓又安能享太平?既如此,惟有一戰(zhàn)!”
宗望嗤笑道:“巨子難道不曉得大宋已經(jīng)‘一戰(zhàn)而亡’了嗎?”
墨巨子道:“前者,大宋空城池、撤防御,任由金軍南侵,焉能稱之為‘戰(zhàn)’?我有御敵之策,可先固淮南,再收淮北!”宗望正色道:“本帥聞中原戰(zhàn)策,一向是‘孫子擅攻,墨子擅御’。然今日之敵,非往日之敵;今日之戰(zhàn)法,非往日之戰(zhàn)法。本帥倒要請教巨子,如何應(yīng)對我大金鐵騎?”
墨巨子從容道:“汴京以北多平原,故而金國鐵騎可長驅(qū)直入,然淮河以南皆山川湖泊與茂林,豈易來去自如?”說著,俯身聚石以為山谷,摟沙土以為工事,指畫地理,開示眾軍所從道徑往來,分析曲折,昭然可曉,邊畫邊道:“淮河以南,自西北而東南,先是淮河流域襄陽府一條防御工事,再是長江流域建康府一條防御工事,最后是臨安府又一道防御工事,各以襄陽、建康、臨安為中心,形成邊城、縣邑、國都的多層次縱深防御,誘敵深入,層層阻擊,消耗金兵,待金人力竭勢衰,則舉淮南百萬之兵,與淮北千里之地的漢人遙相呼應(yīng),誓師北伐,必能‘刻頌長白山,飲馬黑龍江’!”
宗望聽得毛骨悚然,倒吸了一口冷氣,心道:“倘若宋庭果真如此御敵,我大金豈能摧枯拉朽一般蕩平江南,必要重蹈淝水之禍!”轉(zhuǎn)念又放心道:“墨家防御之策果然精妙,今日一聞,足慰平生,只可惜漢人不設(shè)防,奈何?”周遭金兵俱哄然大笑。
墨巨子看了一眼宗望身后的趙佶,暗諷道:“非漢人不設(shè)防,是官家不讓防!”
趙佶在旁,委屈道:“朕不設(shè)防,還不是為了天下和平!”
墨巨子對宗望再次施禮道:“元帥倘不接受‘天下一家,天下和平’的建議,墨家弟子愿在襄陽府恭候大軍!”
宗望暗忖道:“此子防御之術(shù)嫻熟,不可放其南歸!”便下令道:“統(tǒng)統(tǒng)與我拿下!”
墨巨子激憤道:“眾弟子,既然不能以‘禮’實現(xiàn)‘天下一家,天下和平’的宏愿,惟有動‘武’力行‘尚義任俠’的實踐,我等可拼死救了皇上鷹口脫險!”喊罷,只身沖向趙佶。
墨家弟子一貫宣揚兼愛,彼此情同手足,加之紀律嚴明、視死如歸,聽了巨子號令,立時高喊著“尚義任俠,與弱同仇”的墨家口號,恪守“巨子救人,弟子阻敵”的行俠策略,群虎出林一般向金兵沖去。
宗望見狀,并未慌亂,反而因著墨巨子的俠義舉止激起男兒江湖氣,一時竟恍惚化身保護趙佶的女真?zhèn)b客,遂大吼一聲,迎將上去。
墨家主張“非攻,防御”,其武功套路,常處守勢,故墨家子弟皆會“金鐘罩、鐵布衫”,尋常外力,俱奈何不得,然一旦尋隙出擊,則必“亟傷敵”,實乃當代足球比賽“防守反擊”戰(zhàn)術(shù)的鼻祖!
宗望雖女真三藝嫻熟,卻不曉得中原武術(shù)之妙,只靠蠻力應(yīng)付了數(shù)招,便被墨巨子一腳踹翻在地。宗望惱羞之下,對親衛(wèi)疾聲喝令道:“速調(diào)弓弩隊,圍而射殺之!”
墨巨子乘隙而入,雙掌開合間,便沖到了趙佶身旁,只見他一把揪住趙佶衣領(lǐng),喊了一聲“起”,便騰空躍出敵陣。
一隊金兵聞訊趕到,步下弩陣,立時百箭齊發(fā)。墨家弟子舍生助人,以身阻箭雨,墨巨子拖了趙佶,趁著暗夜,倉皇遁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