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望既有書香之癖,又欲籠絡趙佶,便以禮待之。他吩咐親衛(wèi)駕一青牛車,載了趙佶與柔福,自己徐轡前導,領二人到一山前。
眾人下了車馬,信步轉過山腳隘口,豁然看到一片廣袤的柳林!
趙佶震撼中審諦:但見這片柳林,綿延開來,無邊無際,北方五月交,柳絮正紛飛,遙觀之,滿目雪白,恍如仙境。
趙佶不意獸居之地,尚有這般風雅所在,一時錯愕,竟半響無語。良久,方轉念道:“俗語云‘凡有古柳處,必生離別事’,玉皇庇佑,大宋臣民定能與金寇不日議和,將佶迎歸中原。”想到此節(jié),頓覺釋懷,一時竟恍惚“萬株汴河柳,千里伴君來”,正要吟詩一首,忽聽宗望說道:“此地本是一處上古村落,喚作‘柳集’。”
終究文人敏感,趙佶登時叫苦道:“‘柳集’者,‘留佶’也,莫非此番北狩,竟要客死異鄉(xiāng)么?”一時悶悶不樂,遂低吟道:“此處喚‘柳集’,妄生‘留佶’意。終究歸去也,任爾長戚戚?!?p> 宗望見趙佶如此多愁善感,甚是好笑,便寬慰道:“中原墨客,但凡言柳,無非‘灞橋、隋堤、章臺、蘇小’,俱‘離愁別恨’,然我女真之柳卻乃吉祥之物,寓意‘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宗望說著,抬手置于胸前,恭敬道:“我們女真族一向視柳樹為‘圣母’,雄庫魯為‘圣父’。每年仲春二月二,萬千雄庫魯紛紛降臨此地繁衍生息,暮春三月三始返回天山圣地,故而女真族人尊稱這片柳林為‘圣林’。唐初以來,即有定規(guī),惟百歲以上樹齡者方能移植此間,累積至今,恐有十數萬株矣。女真習俗,人死之后,往往懸尸柳樹,以示魂歸‘圣母’懷抱。然大金律例,非德高望重者,非有功于大金者,不得懸尸‘圣林’;非皇族成員,亦不得踏足‘圣林’?!?p> 趙佶前番已領教過金蠻“收集干尸以為柴”的詭異、“煮食人肉以為饌”的悚然,如今聽宗望提及“懸尸”二字,正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倒也不以為懼。他見遠端向陽處,有無數山洞,俱三塊巨石堆砌而成,不知是何用途,便向宗望詢問。
宗望回道:“這個是專供雄庫魯棲止的洞府,乃太祖完顏阿骨打統(tǒng)一女真各部后,親率族人所造。每年開春,女真族人俱會競放自家豢養(yǎng)的小畜于‘圣林’,以供雄庫魯捕食?!?p> 柳林之內,一條小徑曲折通幽,俱五色石鋪就。趙佶見其晶瑩剔透,內含水珠,方知邊外之地也有奇珍。小徑兩側皆護以尺長竹籬,柳絮遮天蔽日,時時羅綴竹籬中。趙佶是個雅士,到了此地,自然如魚得水,只是每隔三五步,便矗立一個丈高健衛(wèi),鷹視狼顧,略微令人掃興。
趙佶端詳林中柳樹,委實與中原的嬌無力不同,俱高大鉆天柳,仰觀之,如錚錚鐵骨,透著陽剛之美,株株直侵云漢,爭先恐后,大有“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不屑一顧”的氣勢,又見柳梢清霜凌然、飛花隨風,竟生“時不待我”之憂、“叱咤風云”之愿,趙佶不由慨而嘆道:“嗚呼,‘老馬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難道說曹孟德北伐烏桓,曾經到過此地么?”
趙佶隨著宗望,亦步亦趨,又行了五六里之遙,忽見柳林掩映中,現出一座小廟。
趙佶奇道:“不意化外之地,亦蒙佛光,可見佛祖普渡眾生,無論人獸,不分善惡,并非言過其實?!苯皶r,見匾額之上書著“柳庵”二字,心道:“既稱‘柳庵’,當以柳木所造,為尼姑所居,俗語有云‘庵旁栽柳,尼姑夜游’,宗望既通漢俗,焉能不知,莫非刻意為之,以應風流韻事?倘果真如此,未知騷尼才情如何?”
趙佶于庵前徘徊瞻眺,但見巨柳護焉、池塘環(huán)焉、小橋通焉,尤妙者,池面之上新荷生焉,新荷之上有秋千懸焉。秋千隨風搖曳,吱呀有聲,引得狂蜂浪蝶俱來逐。
趙佶即景賦詩,戲謔曰:“林中一庵,有尼蓄焉。拜過觀音,來蕩秋千。蓮葉輕浮生并蒂,飛花亂撲唱《關關》?!庇忠傻溃骸扒锴нh離池岸,若非輕功卓絕,焉能置身其上?只怕另有蹊蹺!”
小橋亦柳木所造,質堅而色樸,橋面光潔,惟柳絮零落而已。
趙佶步過柳橋,見柳庵呈六棱形,如契丹氈帳撐了一頂女真皮帽浮在水面。游廊地面飾以蓮花圖案,護欄及柳庵外墻之上,皆金剛羅漢像,或透雕,或浮雕,俱靈動肅穆,令人禪心頓生。
庵門虛掩,門頭左右各掛神荼、郁壘桃符,門框之上鐫了一幅對聯,乃虞永興所作《蟬》詩二句,上聯云:“居高聲自遠”,下聯曰:“非是藉秋風”,門楣則書“以德服人”。
宗望將二人延入庵內。趙佶周視其間,見窗明幾凈,地、墻、頂、塌無一不是柳木打造,六面墻辟以六扇窗,窗間俱懸書畫,窗欞或圓形、或方形、或棱形,窗紗雪白,窗外景觀映照其上,美不勝收,果真是“窗含圣林飛花,恍如杏村酒家”。
正對門口處,是一張矮腳書案,案上文房四寶羅列,法帖雜陳。案后一塊柳木曲屏,將庵堂分作內外兩室,屏之左右分別雕刻著摩訶迦葉“拈花微笑”圖、菩提達摩“面壁坐禪”圖。趙佶暗道:“屏風之后必是小尼姑燕息之處,漢武帝‘金屋藏嬌’,金蠻則是‘柳庵納尼’!”案左置一三足銅火盆,盆上一個茶壺;案右置一座金狻猊蓮瓣玉香爐,爐旁古琴橫臥;案前又是一幾二凳,幾上放著一副棋盤,宛然墨客居。
庵內供奉著兩尊佛像,正西乃法力無邊的釋迦摩尼,東南則是救苦救難的蓮臺大士,兩個蒲團,似禪音未了,無聲勝有聲。
宗翰走到佛祖像前,跪在蒲團上,口稱“南無阿彌陀佛,請賜弟子九五之尊”,拜畢,進入屏風之后。
趙佶搖擺至觀音座前,立身合十道:“弟子趙佶,奉天遭劫,期限既滿,當歸中原,菩薩體恤,望加成全!”
你道趙佶因何不跪拜?其中還有一個典故,據歐陽修《歸田錄》所載:太祖皇帝初幸相國寺,到佛像前燒香,問當拜不當拜,僧錄贊寧奏道:“不拜?!眴柶浜喂?,回答說:“現在佛不拜過去佛。”太祖皇帝聽了,十分滿意,從此以為定制。趙佶雖然遭擄,仍以帝王自居,故而只焚香不下拜。
柔福隨之跪在蒲團上,虔誠默禱:“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弟子有罪,甘受責罰,菩薩廣大靈感,憐弟子孝心,乞賜父皇早日脫難!”
趙佶見蒲團邊放著幾冊書卷,便撿起來去看,竟是東坡居士手抄本《楞伽經》,乃婉容昔日最愛,便有些生疑。再信步案前,推窗以觀,但見清風徐至,飛花隨之,池面上微現雨濛濛。一只藍蜻蜓誤入窗棱間,惶急不得脫,趙佶便捉而釋之,目送它掠過秋千,憩于青蓮,又忽地抱住一只體色斑斕的小蜻蜓,點著水波,杳入林中。
趙佶不勝羨慕,方悟自由之貴,又驟然想起去年今日,曾與婉容相約:翌年中秋,月色溶溶時,徐轡閑話,巡游艮岳。不料“世事兩茫?!?,竟不能如愿,豈不令多情者垂泣乎!
趙佶正黯然銷魂間,忽見弱柳一枝,因不勝寒風探入庵內,柳梢之上竟綁著一紙香箋。趙佶忙取而覽之,卻是一首非詩、非詞、未具名的小文:
“向蒙君恩深,無力掃虜塵。先效息夫人,再訪沈觀音。從此庵中臥,隨它秋與春。非懼‘綠珠墜樓、盼盼全節(jié)、梅妃投井、虞姬伏劍’,只為佛祖座前曾許愿,但讀《楞伽》一萬遍,官家即可得永年。雖則如此,‘倘獲金寇一歸諾,寧獻妾身作芻狗’?!?p> 文意真切哀婉,字跡娟秀可愛,分明出自婉容手筆。趙佶懊悔不已:“倒是我多疑了,高臺之上,不該作詩為諭,逼她以死全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