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鹿記憶中最為燦爛明亮的便是她第一次見到煜城神君。
高山之巔,僅此一仙。身修九尺,墨發(fā)高束,面如冠玉,劍眉鳳目,身著雪衣火袍,側(cè)佩銀柄藍劍,猙毛蜚皮靴周盡是滾滾濃金祥云。
妖界一萬多只鹿,神君偏偏欽點她飛臨仙道。飛霜,乃神君命名。按妖界規(guī)矩,煜城神君為她取了名便是主,她要生生世世追隨。盡管自上天以來她就再也沒見過他,但她依舊日日站在瑤林崖邊凝望東方晨曦,希望能見那仙幾許卓然風華。
“你這樣癡心,是想拜他為師,還是做他妻子?”冷凝泓泉般的男聲從身后傳來,乍聽是尋常提問,上調(diào)的尾音卻又像是挑弄般嬉笑。
飛霜回首觀瞧卻未見人影,徘徊幾步,環(huán)顧四周又無任一生靈。難不成方才是這些瑤樹在說話嗎?她走向近旁最繁茂的一棵,看那樹間隱隱流動許許金光,猜想或是個未能化形的仙人。她伏下頭行禮道:“仙尊……可否現(xiàn)身說話?”
“真是個小呆子!”伴著低聲輕笑,它用尾巴拍了拍鹿頭,見小鹿昂首圓眼突瞪,快速向后退了幾步,它唇邊笑意更甚。
聽嗓音清朗,原以為說話者也是位風神俊秀的男仙,卻沒想到是條約丈長的黑鱗細蛇。那蛇見她后退,卻愈發(fā)欺身向前,蛇身緩緩蠕動,鱗片交錯間盡是栩栩銀光,三角形的蛇頭漸近,一雙恰似紅寶石般的六棱形眼眸緊緊盯著小鹿,一言不發(fā)。
那對紅目凌邪如火,仿佛會攝人心魄,僅僅是注視,就讓她心臟猛跳,雙腿發(fā)軟,竟忘卻了逃跑。那黑蛇忽而張開血口,片片黑鱗倏地舒張,盡皆露出鱗底血色薄膜,纖長彎牙尖利如刀,瞬間蛇口膨脹似之前數(shù)倍之大,眼見就要將她生吞。小鹿猛閉上眼,身子癱軟,竟一下跪在地上。
“哈哈哈,有趣!有趣!”男音笑得爽朗,一陣涼風拂過小鹿面上,那蛇似乎又湊近了些,它身上的森森寒氣凍得小鹿直抖,天籟之音勾魂攝魄般在小鹿耳畔輕笑,“這是瑤林,只有妖沒有仙!”
“臨翼,”一清冷男音略沉,帶著暖陽般的熱度逐漸走近。
小鹿緩緩睜開眼,尋聲望去,那團團仙澤之中竟是神采奕奕的煜城君,她原本恐懼的心瞬間安定。小鹿看著那雙墨潭般的纖長鳳眸欣喜不已,想要對他說盡心中千言萬語,可恍然發(fā)現(xiàn)靈力低微的自己根本無法化成人形道出。
“師尊?!惫笆中卸Y者與煜城神君相對而立,銀黑云紋寬袍勾勒長碩身形,潑墨直發(fā)墜地更顯雪白柔肌,一雙美眸勝秋水,兩片薄唇艷紅梅。
“你飛升之際近在眼前,要加緊操習修煉。為師算你生死劫乃在妖道,后日你便下界,也望這特意為你煉化的云鱗鎧能助你順利渡過雷劫?!膘铣巧窬龘崃藫崤R翼的銀絲長袍,又瞥眼看到跪坐一旁小鹿,微嘆道,“飛霜年紀小,修為低,你不要再費功夫嚇唬她。等你飛升成仙,為師親自為你擬道號?!?p> “師尊,我又不像梁渠。他能順利飛升,是因先吃了妖,后吞了仙,靈力大增。他為仙,尚且能成師尊首座,得八方五道敬重。我自修煉就循規(guī)蹈矩,勤勤勉勉,若順利飛升,您就只給我個道號???”臨翼雙臂環(huán)胸,嘟嘴埋怨,姣眉微蹙,軟軟的語調(diào)卻更像是撒嬌一般,“這天上地下就我一尾八翼環(huán)蛇,我若成仙……師父不得傳我一把利器,讓我也配得上晨曦谷弟子之名?”
“你喜歡什么?”被自家徒弟強求法器,煜城神君不怒反笑,俊逸的面龐好似春風和煦。
臨翼低首緊盯煜城神君佩于身側(cè)的銀柄長劍淺笑。煜城神君察覺他的目光所向,微微側(cè)身,將藍劍隱去,笑容盡消。臨翼見他神情凝瑟,轉(zhuǎn)眸討好般微笑道:“聽聞師尊有一天樞索,乃兇獸盅雕煉化而得,可伏萬靈,困其元神。非親設(shè)鎖者,無靈可解,無刃可破,徒兒……心向往之已久?!?p> “下界前來取?!膘铣巧窬郎\笑答應,慢慢轉(zhuǎn)身道,“莫讓為師失望。”一語言罷,仙澤騰升,身形如風散去。
“是。”臨翼拱手送行,側(cè)身一看,那鹿還盯著神君離去的方向癡癡發(fā)愣呢!他噗嗤又笑,蹲下身來,繼而又問道:“師尊自奉圣君之令掌管妖界以來,每年都擇一小妖上天修仙,他精通萬語,即便你尚是鹿形,他也能聽懂你說話。你既然這么喜歡崇拜他,剛才又為何閉口不言呢?”
他怎么知曉我正想什么?小鹿撲閃著渾圓雙眼,疑惑地看著他,忽而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環(huán)視周圍,肯定未發(fā)現(xiàn)之前的黑蛇蹤影,才長抒一口氣。她猜測,一定是那蛇懼怕煜城君赫赫戰(zhàn)神之威,所以跑遠了。
“我看你不是修為低,是腦子傻!”臨翼搖首嘆道,“從剛剛我與師尊對話中你也該知曉我就是那黑蛇了??!怎么,還要我化回原形給你再確認一遍不可嗎?”
他就是那黑蛇?小鹿緩緩站起身,伸長脖子審視面前比煜城神君更美麗的容顏,怎么也不相信這樣的美人就是剛才令她作嘔的妖怪。
臨翼扶額一聲長嘆,仰天淡淡道:“神君是見你毛色雪白,才起名‘飛霜’吧。我給你改個名字……‘木頭’?嗯,對,‘木頭’!生動、形象、貼切、傳神!”
“不要!”小鹿忙拒絕,神君賜名,怎能被他靈所改。
“木頭,你這一腔至誠熱血恐要錯付東流了。你知道此瑤林何來嗎?是神君已逝的愛妻所化。你知道他的妻子因何神歸嗎?是為他殉劍而亡!”臨翼冷笑后長嘆道,“他有一柄藍羽,乃天下劍宗,但這可斬虹斷波之劍卻是用他妻子——這世間唯一的藍玉鳳凰元神所祭,靈丹化鋒,肉身成林……不錯,他也許會對你好,對你笑,教你仙術(shù),授你陣法,但他是個無心之神。你只可敬他冷他,若是動一點心,定會萬劫不復?!?p> “我……我沒有。”小鹿連連否認,卻更像是欲蓋彌彰。
“我是這瑤林守林仙君,咳咳,”臨翼清清嗓,更正道,“準、仙、君!你不是我見過的第一個對師尊有愛慕之心的小妖,但我希望你是最后一個?!?p> “為什么?”小鹿走上前繼續(xù)問道,“那……在我之前來此的小妖們呢?”
臨翼這次沒有回答,只是冷面沉思片刻,忽而拂袖如煙離去。
小鹿原以為臨翼應當很快歷劫歸林,自己還可繼續(xù)向他提問求教。沒成想,直至千年之后,自己都可化身人形,臨翼卻再也沒有回來。一日,煜城神君與梁渠仙君一同來瑤林,突然命她成為新一屆守林者。
“飛霜乞拜神君座下,愿專心修習道法,功滿飛升后再來此瑤林為神君效力?!毙÷剐卸Y叩拜道,“求神君成全。”
煜城神君眼瞼微垂,沉默片刻,緩緩道:“梁渠,你收她為徒吧?!?p> 梁渠呆愣少焉,拱手行禮道:“謹遵師命。”
“不,飛霜僅想拜神君為師。”小鹿跪走上前,淚目微閃,再次叩首祈求道,“若我實是天資不足,沒有福氣成為您的弟子,也只求留在晨曦谷中做個普通仙娥,伺候您左右。萬乞神君垂憐。”
“你無心修道,何必諸多托詞?!膘铣巧窬┬g(shù)隱去,只留輕飄飄一句,“不準教她法術(shù)圖陣?!?p> “是,徒兒謹記。”梁渠拱手拜別,轉(zhuǎn)身看著依舊伏跪的飛霜不禁長嘆,走上前將她扶起身,緩緩道,“原你不明說還有機會,如今卻絕無可能了。”
“為什么?神君將我?guī)щx妖界,不就是為了讓我成仙后為他左右嗎?”小鹿不甘道,“為什么臨翼能拜其門下,得煜城神君親自指點,而我卻不能呢?”
“噓!”梁渠云手畫圓盾,隔音防外泄,低聲道,“莫要再提此妖?!?p> “妖?”小鹿疑惑曰,“他不是下界歷劫了嗎?又得神君親賜法器寶甲,怎會還是妖?”
“他……”梁渠頓了頓,徐徐云來,“他原由神君親自教養(yǎng),帶道修法,修為已盛,乃是神君最為偏寵的弟子,卻遲遲不肯歷劫飛升。神君對他寄予厚望,此次下界其實是神君逼迫他去的,否則他寧可終身為妖固守此林,也不想位臨仙籍?!?p> “成仙可脫凡骨,修靈力,筑修為,傲四道,得永生,有何不好?為何臨翼寧可成五道中最下等的妖,也不肯為神呢?”小鹿思索片刻,繼而又問,“難道是歷劫太苦?我為妖時聽說,妖飛升成仙需歷生死劫,臨翼是怕死嗎?”
“哎……不說他了,你只謹記,不可在神君面前再提此妖便好?!绷呵值?,“另外,神君拒收你為徒,將你推給了我,你就不要再求旁的。否則一定會被他罰下妖界,永世不得機緣修道飛升。記得了嗎?”
“記住了。那……”小鹿湊上前低聲又問,“仙君可以給我講講藍玉鳳凰的故事嗎?”
“呵,”梁渠輕笑道,“你果真無心修道,虧得師尊之前還夸你有至純之靈!依我看,你跟之前那些女妖并無不同之處。”說完,梁渠快速畫陣而去,獨留小鹿守林。
“我……說錯什么了嗎?”小鹿孤身坐地委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