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馳沒想到重逢會是在警察局,這是個讓他覺得她永遠不可能出現(xiàn)的地方,而命運就是如此,往往有著比你的夢境更令人無法掌控的想象力。
那天本來不該是他去分局拿材料的,可小鄭一大早打電話來請假說樓上漏水所以家里成了水簾洞,他只好替他來。他在這里也有一些熟人,拿了材料又和老徐聊了幾句,老徐的辦公室在三樓,送他出門口的時候,他只是隨意的往窗外看了一眼,卻那零點幾秒的時間中確定了樓下那個模糊的人影就是她。
他來不及說什么,就瘋了一樣的追了出去,可他從三樓追到院門時,卻也只剩下空空如也的街道,平靜的好像一切都只是他的錯覺。但他知道,這不是錯覺,不是他眼花了,也不是夢,他剛剛看到的那個人就是她。雖然她染了頭發(fā),好像還長高了點兒,但他知道,那個人就是她,她終于回來了。
想在警察局里打聽個人對于馮馳來說一點兒都不難,因為沒有人會無緣無故的來警察局閑逛,而來了這兒的人也多半會留下一些身份信息和聯(lián)絡(luò)方式,他只要報出蘇梓顏這個名字就行了。
“蘇梓顏?哦,你是說剛來那個陪著個老外來報案的那個女孩兒??!”分局的小民警邊找剛才登記的材料邊回答。
“老外?”剛才從樓上看下去確實看到她和一個人在一起,那人戴著個鴨舌帽只看到背影他到?jīng)]注意是個老外。
“哦,那女孩兒是領(lǐng)館的翻譯,那老外錢包丟了,她陪他來報案的。那,這就是剛才她填的資料和聯(lián)系電話?!毙∶窬奄Y料復(fù)印了一份交給馮馳,“馮隊您拿好?!?p> “好,謝謝?!瘪T馳握著那張紙,手指的骨節(jié)緊得有些發(fā)白,這字體倒是一點兒都沒變。蘇梓顏的字寫得不錯,不是那種流暢端正的楷體,但非常娟秀,而且異常工整。
蘇梓顏寫“立”字部的時候習(xí)慣把點下面的那一橫只寫一半然后和下面的一撇連在一起,所以這個“梓”字就更能格外突出這就是她的字體。馮馳自嘲得笑笑,怎么只是看到她的字而已,怎么他的心跳還是加快了,呼吸也變得不穩(wěn)了,而且整個人的心情都變得不舒服了。原來時間并不能抹平一切,這個名字還是會讓他失態(tài)呀。馮馳暗罵了一句,這樣去見她怎么行呢?
不過一個小時不到的時間,好像這個世界都變了,他真該感謝小鄭家樓上的鄰居,不然今天他還不知道這次重逢還要等到什么時候?;蛘?,重逢也是一種上天注定,即使幾天他不來,她也會出現(xiàn)在某一個他看得到的地方,注定就在今天,他會再見到她,對,絕對不能晚于今天了,他等得實在夠久了。
馮馳把材料送回局里,簡單得交代了一下就請假回了家,然后在陽臺上一顆煙接著一顆煙的抽到了下午三點多。不是他刻意想學(xué)小青年那一套玩兒頹廢故意抽這么多煙,是他腦子里亂糟糟的停不下來的想事情,他需要紓解。那些回憶一段一段的在腦子里閃過,從他和蘇梓顏認識的第一天起,到她的不辭而別,她說過的話他都清楚的記在心里,即使是她說過的那些非常平常的話。就像幾天前,他睡醒的時候突然想到某一天蘇梓顏曾對他說書上說買橙子的時候要挑外皮光滑手感有彈性的才會好吃。
他時常在想,為什么蘇梓顏說過的話他會記得那么清楚,清楚到可以精確到每一個用詞和停頓,是他對她不管是愛還是恨的感情太濃,還是她的語言方式太特別,怎么就忘不了呢?如果像寫書那樣說的矯情些,那些回憶就如同烙印一樣印在心里,是經(jīng)過高溫之后所造成的無法復(fù)原的傷害。
時間已經(jīng)走到將近下午四點,馮馳清楚的意識到他應(yīng)該停止這些無用的傷春悲秋而去好好計劃一下怎么去找蘇梓顏算賬,從哪筆賬開始算,怎么算,該收多少利,得讓自己保證處在有利的位置才行。
可當他真的想要開始計劃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他根本沒辦法靜下心來去制定一個計劃,他腦子里亂糟糟的,心里也亂糟糟的,說不出現(xiàn)在的情緒到底是什么。矛盾,應(yīng)該就是矛盾,這個詞是目前能找到的最適合的詞語了。與她的重逢是他等待了幾年時間的??梢哉f在這幾年中,設(shè)想和她重逢的情景占據(jù)了他相當一部分的空閑時間,可當重逢就在眼前時,又似乎又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不知道應(yīng)該先質(zhì)問她為何不辭而別,還是該冷冷的假意寒暄,問問你這幾年過得怎么樣?
不知道她會有怎么樣的反應(yīng),他當然希望看到她梨花帶雨的和他道歉,說自己當年只是驕矜任性,年少輕狂;或者她背后有一個什么樣的心酸故事,是父母的逼迫還是突然的變故;即便她只是坦誠的告訴他,世界那么大,她只是想去看看,他也并不覺得很難接受。不過他知道這些都不是蘇梓顏的劇本,她應(yīng)該會平靜的坐在他對面,假裝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然后給他一個禮貌而疏遠的微笑,好像他們就只是在街上偶然碰到的老同學(xué)。想到這里,馮馳的拳頭又一次握緊了。
十一位的電話號碼撥了出去,電話通了一聲之后,馮馳知道,箭已離弦,收不回來了,這是他近幾年來打得最沒準備的一仗了,情報收集工作完成度基本為零,彈藥和后勤準備基本為零,對于戰(zhàn)斗前的心理建設(shè)和預(yù)期基本為零,唯一推動他的就是他一百分的沖動和決心。
電話在響了三聲后接通,電話那頭傳來的是十分熟悉卻近六年沒聽過的聲音。她說,“您好,哪位?”
哼,馮馳心里冷笑一聲,您好?哪位?他握著電話,努力讓自己的呼吸不要出賣自己,幾秒鐘的停頓后,他看似平靜的擠出了“蘇。梓。顏?!比齻€字。
“馮馳?”這兩個字幾乎是蘇梓顏沒經(jīng)過思考只靠自然的反應(yīng)說出的,所以這兩個字的口氣即疑惑又驚訝,即覺得肯定又覺得不敢相信。蘇梓顏意識到脫口而出了這個名字的時候自己也懵了,怎么只聽到他說了三個字就判斷是他呢?如果不是,那多尷尬,如果是,那就更尷尬了。可是那個聲音,她怎么會聽錯呢,雖然六年沒聽過了,但也絕對不會聽錯的,所以,那個尷尬的選項基本可以排除,只剩下更尷尬這個選項。
馮馳在心里措辭了無數(shù)種可能,在說完第一句話后他也一直在權(quán)衡下一句話該說什么,只是他說什么都沒想到,蘇梓顏居然只聽到這三個字就聽出了自己,所以,他應(yīng)該覺得高興嗎?并沒有,一絲高興也沒有。她若只是瀟灑的把他忘了,他倒是可以認命了,可她能那么輕易的認出自己的聲音,顯然他在她心里的定位至少該是一個重要而特別的人,任何一個人心里看著陌生號碼只聽到對方說三個字就能猜出是誰的名單應(yīng)該都不長。
“我…我其實…”蘇梓顏聽著對面的沉默,好吧,她其實真的很驚訝,也很措手不及,而且她現(xiàn)在真的不知道該說什么。在電話上看到這個陌生號碼的時候,她遲疑了一下才接的,因為平時她真的很少有機會會接到陌生電話,她平時本來就沒什么朋友,工作上的事情基本都會打座機,她想著多半是個打錯的電話或者是推銷什么的,本來想按掉的,但想著最近剛回國,怕萬一有什么工作上的事情錯過了不太好,早知道是馮馳還不如按掉了。可是如果她按掉了之后,他不再打來了呢?她舍得嗎?這個電話,她不是等了很久了嗎?
“蘇梓顏,我知道你每天五點下班。今天五點,我在領(lǐng)館門口等你。一會兒見!”馮馳說完就掛斷了電話,不管怎么樣,見面談吧。
蘇梓顏看著手里已經(jīng)掛斷的電話,他是說一會兒見嗎?今天嗎?五點是嗎?現(xiàn)在幾點?瞟了一眼墻上的鐘,4點07分。不是吧?也就是說,她要在53分鐘后見到馮馳嗎?她終于體會到了一種要瘋了的感覺,真的是要瘋了。她頭腦中有無數(shù)的問題跳出來,馮馳從哪里知道的她的電話?馮馳為什么知道她在領(lǐng)館工作?馮馳一會兒要跟她說什么?他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他會提起六年前的事嗎?
就這樣,蘇梓顏竟就這么發(fā)呆發(fā)到了4點40分,而就在這時她才想起不管今天馮馳會怎么對她,她都應(yīng)該先去洗手間照個鏡子,補個妝。站在洗手間的鏡子前,蘇梓顏用一把桃木梳子輕輕梳著頭發(fā),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卻覺得哪哪都不滿意,衣服,頭發(fā),臉,好像都怪怪的。事實上,她的衣服大方得體,頭發(fā)光潔柔順,這張臉更是不用懷疑的美女,只是這一切看起來都不像那個六年前的自己了??蛇@本就是沒辦法的事,又有誰會一直不變呢?即使自己還是六年前的樣子,想來馮馳也不會站在原地的。
“Sue, are you ok?” Elaine輕輕走到蘇梓顏身邊,遞給她一塊巧克力,“ I never saw you be so nervous like this.”
“Thank you.”蘇梓顏接過巧克力,剝開包裝紙把并不小的一顆巧克力球整顆放進嘴里,絲滑的巧克力在嘴里慢慢暈開,巧克力里的糖分給了她擠出一個微笑的力量,“It really helped.”
Elaine給了蘇梓顏一個慈愛的微笑,“You look like 為情所困?”
蘇梓顏被她這個好學(xué)的上司逗笑了,“您中文又進步了?!?p> Elaine聳了聳肩,露出自信又迷人的笑容,“我喜歡學(xué)中文?!?p> “Elaine,我能早走幾分鐘嗎?要見個人?!?p> “沒問題!” Elaine幫蘇梓顏理了理額前的碎發(fā),“Don’t worry. You look good.”
蘇梓顏又擠出一個勉強的微笑,她知道她看起來并沒那么OK,只是Eliane一直把她當女兒一般,總覺得自家的女兒好看罷了。不過現(xiàn)在無論她看上去是完美的,還是糟透了,眼看著都是避不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