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九,嶺南終于迎來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飛雪。說起來也奇怪,往年早已大雪紛飛,今年可能是因為干旱吧,一直都很冷,卻未見一滴雨,如今卻是飛起了雪花,別有一番意趣。
“阿爹,我冷?!泵咸m蓁喜歡下雪,卻不得不面臨一個更讓她難熬的就是寒冷。每年冬天那幾個月,對于他們來說,就像是過了好幾年一般漫長。
孟之川讓孟蘭蓁盡量靠近火堆,自己卻一直盯著遠(yuǎn)處,似乎在尋找一個遺失多年的夢。夢里的一切他都記得,只是再也沒有機會了。
孟蘭蓁揚起小腦袋,很不解地問道:“阿爹是在想阿娘和阿兄了嗎?”
這句話,仿佛直接撕裂了孟之川的心,可是,他還是勉強地笑了笑,說道:“阿蓁真聰明,你看,你阿娘和阿兄都在天上看著我們呢。”
小小的孟蘭蓁并不知道,這對于孟之川來說,意味著什么。
孟之川出身京兆名門,年紀(jì)輕輕就被舉薦為吏部員外郎,前途無量。他二十歲上時,不顧家人的反對,執(zhí)意迎娶了貧女周氏。夫妻兩個一直都相敬如賓,先后誕下了長子孟允豐和女兒孟蘭蓁。人人都以為,孟之川飛黃騰達,萬人之上,那是早晚的事情,連他自己有時候也不禁會小小地得意一番,和周氏玩笑。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前些年來的官運亨通,換來的并不是榮耀加身,是下半輩子無盡的苦楚。
黃龍十八年,趙王謀反,孟之川因與趙王有過書信來往,被牽連其中,皇帝一怒之下,下令抄沒其家,親眷一律流放嶺南煙瘴之地,終生不得回京。
孟之川臨走時,站在城外,深深地望了一眼帝京。他最喜歡帝京的繁華,還有小時候粘牙的糖糕,以后卻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了。他一次次回首,希望看到那個熟悉的輪廓,事實上卻是,自己離那個生養(yǎng)他的地方越來越遠(yuǎn)。
這一切并不是結(jié)束,而是開始。
孟蘭蓁見孟之川好像又開始發(fā)呆了,突然問了一句:“阿爹,我們何時才能回帝京???阿蓁一點兒都不喜歡這里,經(jīng)常沒有吃的,別的季節(jié)還好,冬天實在是又冷又餓,阿娘和阿兄他們都不喜歡這里,所以才到天上去的吧?”
孟之川聽著孟蘭蓁連連抱怨,也無可奈何。圣旨已下,皇命難違,帝京……恐怕是真的回不去了。
孟蘭蓁不高興地?fù)芰藫芑鸲?,弄得火焰劈啪作響,嘟囔著:“阿爹騙人,明明說阿蓁長大了就可以回帝京的?!?p> 孟之川的嘴角泛起一絲苦笑,仍舊哄著孟蘭蓁:“阿蓁乖,阿爹沒有騙阿蓁,阿蓁現(xiàn)在還小,長大了肯定能夠回到帝京的。阿蓁生在帝京,當(dāng)然是要回去的?!?p> 孟家出事兒之時,孟蘭蓁尚且不能呀呀作語,流放途中,完全是被孟之川和周氏抱著來到這煙瘴之地的。因為經(jīng)常缺衣少食,孟蘭蓁一直都是瘦瘦小小的,完全不像別的孩子那樣看著健康。
孟蘭蓁對帝京毫無印象,只是常自己的阿爹說起,心里非常向往罷了。那里有好吃的,可以每天吃很飽,有漂亮衣服穿,每天都可以美美的。帝京的孩子肯定會有各種新奇的小玩意兒,會玩兒各種游戲,這些,孟蘭蓁從來都沒有體會過。
凄風(fēng)、苦雨、飛雪,饑餓與痛苦,還有……死亡。
孟蘭蓁距離死亡最近的一次,便是兩年前的冬天,自己年僅五歲的長兄得了重病,無藥可醫(yī),在饑寒交迫中掙扎了幾天,最終夭折了。周氏受不了這個打擊,長期艱苦的流放生涯,已經(jīng)磨滅了她的意志,兒子的死亡,更像是插在她心上的最后一刀,完全致命。一條白綾,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牽引。
死亡對于一個三歲的小女孩兒來說,根本就不明白這意味著什么。孟蘭蓁只知道,從此之后,她便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娘親了,聽不到娘親柔柔的呼喚,也沒有兄長來護著自己了。她身旁只有阿爹,一個總說長大后能夠回到帝京的阿爹。
兒子、妻子相繼離世,這對孟之川的打擊無意是非常巨大的,他還要在女兒面前強顏歡笑,萬不能把這種悲傷的情緒傳染給女兒。她什么都不懂,這樣也許會更加快樂一些。有時候,孟之川也在想,也許,妻兒的離開,對他們來說,其實是一種解脫,至少不用跟著他一起受苦了。
他們在痛苦與掙扎中,就這樣度過了一年又一年,一年比一年難熬。
黃龍二十九年,大行皇帝崩,太子即位,改年號為政通,大赦天下。
太史令寥寥幾筆,就宣告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為整個國家開啟了新的一幕。
這個消息,傳到嶺南的時候,都已經(jīng)是三個月之后的事情了。嶺南離帝京實在過于遙遠(yuǎn),來往不便,消息也慢,就連傳遞消息的驛使都不愿意跑來。
孟之川乍一聽到這個消息,愣了愣,似乎根本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他的腦袋里只有一個念頭,皇帝駕崩……天子登基……大赦天下……也就意味著,他和女兒有希望了嗎?多年凄苦的生活如同一潭死水,驟然聽聞此等好消息,簡直不敢讓人相信啊。
孟蘭蓁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拉著她阿爹的衣袖,都快要蹦起來,說道:“阿爹,阿爹,這說的是什么呀?”
孟之川少有的并沒有理會女兒,而是接連問了一句:“大赦天下……這是真的嗎?”
隸卒鄙夷地斜了孟之川一眼,說道:“那還有假?恭喜啊,你有希望了。哪兒像我們啊,天塌下來,都沒我們什么事兒?!闭f著,他還唱起了念白:“管他暮暮與朝朝——啊——”
孟蘭蓁感到自己被忽視了,撅著小嘴,一點兒也不高興。
孟之川興奮地一把抱起女兒,使勁兒地?fù)u著她,說道:“阿蓁,阿蓁,你聽到了嗎?你不是一直都念叨著想回帝京嗎?你看,阿爹沒有騙你吧?”
孟蘭蓁卻并沒有顯得很高興,而是大聲說道:“阿爹,你別搖了?!?p> 孟之川這才意識到自己實在是太興奮過頭了,趕緊把女兒放下來。其實,孟之川就算一輩子都待在這煙瘴之地也沒什么,這么長的時間,他早就把帝京當(dāng)成一個過往了,不斬斷過往,怎么接受現(xiàn)在的生活呢?可是,他不愿意女兒一輩子都待在這樣一個破地方,女兒是被自己牽連的,若真的大赦天下,女兒應(yīng)該是沒有那么重的懲罰了。
孟蘭蓁現(xiàn)在才想起剛才阿爹的話來,也變得激動萬分,說道:“阿爹,我們可以回帝京了?真的?我可以吃阿爹常說的粘牙的糖糕了嗎?”
“當(dāng)然?!泵现y掩喜悅,“阿爹會給阿蓁買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