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兄，你為何呆滯不語？莫非是在暢想‘狀元奪魁’的風(fēng)光？哈哈哈?！?p> 劉允的煩人笑聲將方亦的思緒拉了回來。
“劉少說笑了，實不相瞞，此次我只怕要泯然眾人。再者……”
方亦打定主意不被牽著鼻子走，慌忙轉(zhuǎn)到切實的探討中道，“劉少的看法，其實我不算太認(rèn)同。我以為，新的章程無疑有世家宗門在背后推動，但主要目的并非是為了準(zhǔn)確篩選、拉攏天資卓絕者，而更多是一種對日后修真之道的轉(zhuǎn)變引導(dǎo)……有鑒于此，理當(dāng)還會有更進(jìn)一步的改革變化?！?p> “哦？方兄這話怎么說？”旁邊一名同窗加入進(jìn)來。
方亦也不賣關(guān)子，爽快解釋道：“據(jù)我猜測，往后的‘問道金榜’會將多門考核的評判精簡，例如煉丹、鑄器、制符造化三門，原本的三甲合為一甲。故而……那些天分或有缺憾者，只需挑選自身所精擅的那一門深入鉆研，同樣能修士及第、得到豪門望族的青睞招攬。”
“這……這可能嗎？”聽到這話的仙徒面面相覷。
劉允卻是愣了愣，忽若有所思地驚疑道：“說起來……家父似乎有過相近的言辭。”
而他這無心之語，頓時為方亦的論斷加碼了許多分量。其父劉正松乃劉氏當(dāng)今家主、掌舵家族多年，在井宿星區(qū)地界內(nèi)素有豪雄稱譽。哪怕方亦有青崖山院天才之名，但區(qū)區(qū)一位仙徒，再出類拔萃又如何，相比豪門大佬在格局上就有差距。
須臾沉默后，有位同窗皺眉向方亦詢問道：“我聽方兄適才話中隱隱有所保留……莫非你實際所要傳達(dá)的乃是：此后的修真之道，除開極致的驚才絕艷、全甲之輩，便只有深入專研一門者才可獲得出路？”
方亦笑了笑，神情誠摯地開口回應(yīng)：“我方才可沒有說得如此決絕。不過……若你執(zhí)意深究，我會告訴你，就是這個意思?！?p> 近旁諸人顯然沒有想到，方亦會用這種言之鑿鑿、不留余地的說辭。
一時間，議論聲此起彼伏，方亦做出的“猜測”迅速在更大的范圍傳開來，引起了極大的關(guān)注，但大部分人的反應(yīng)都還是保持著訝異和懷疑，也有不少更是顯露抵觸！
事實上，方亦所拜入的乃青崖山院中的頂尖修真師門，諸位同窗里反倒少有被歸為資質(zhì)平庸之輩。雖說他們中很多人對先前劉允有所輕蔑的言語感到氣惱，但方亦的說法卻更讓人覺得不安畏懼；因為前者僅僅意味著出頭變得越發(fā)艱難，而后者卻要讓局面出現(xiàn)顛覆。
“若真如方兄所說，那往后豈不是無需修習(xí)所有仙道法門？獨研一門便是？”一位同窗探究問道。
方亦搖了搖頭，不急不躁地作答道：“不然。各個法門相輔相成，無疑可以發(fā)揮出更大的效用。以我先前所舉例子而言……”
有人以為矛盾、不滿打斷道：“什么??？又說需專研一門、又說要相輔相成，這不是胡攪蠻纏嗎？莫非你試圖最后扯一句觸類旁通、殊途同歸，以作敷衍解釋？”
方亦皺了皺眉，發(fā)現(xiàn)這名質(zhì)疑者和上一個問話者并非先前參與討論之人，而是剛從其他地方被議論吸引過來的……
想了想，方亦回應(yīng)道：“其實沒那么難理解……好比今有極于劍道者，以書法入劍道、以經(jīng)義入劍道、以曲樂入劍道，是謂相輔相成；其書法不必過人、經(jīng)義不必過人、曲樂不必過人，但劍氣縱橫、沛莫能御，是謂深研一門、且有所得?！?p> 旁邊一人似有所悟，而后又猶疑道：“這當(dāng)真可以做到？然而就算做到，如此一來，較量之際、便定能勝過同等資質(zhì)而修習(xí)駁雜者么？”
方亦扶了下額頭：“較量？……自然不能。我們所議論的與此無關(guān)?！?p> “恩？那與什么有關(guān)？”那名顯然是在后半段才介入的家伙奇道。
“方兄所說的是：往后‘問道’所講究的修習(xí)之法。”先前就參與討論的一人代答道。
“哦？！敢問方兄，是何修習(xí)之法？”又有一名剛剛湊過來的人興致勃勃發(fā)問。
恩？這莫非是……添油戰(zhàn)術(shù)的反向應(yīng)用嗎？！
方亦面色一僵，只能退縮道：“其實都是些隨口猜測、打發(fā)時間而已。你們聊吧，我有些不適、得去方便一下，失陪失陪。”
告罪之后，方亦擦著汗、慌忙逃出這人數(shù)漸漸臃腫起來的討論小組……
然而，不曾想到的是……
等到他在附近的林間躲避、晃蕩了好一會，弄假成真地方便過后才返回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情況有些失控，自己的名字正在四下里被不斷提及，諸如——
“都在聊什么呢？”剛到此間的人向熟識的朋友問著。
“嘿，聽說就在剛剛，那位據(jù)說深藏不漏的天才方亦，在此大放厥詞，嘲諷我等諸多修習(xí)駁雜、無所精擅者。大致說的是……”被揪住問話的人頗為爽快，一頓吧啦吧啦，將所聽聞拼湊的情況結(jié)合自己的揣摩臆測“如實”相告。
方亦才走過小半片場地，就已經(jīng)從嘈亂不堪的聲響中，聽出了好幾個被雜糅、扭曲生出了的傳言版本：
有將劉允的輕蔑言辭安在方亦頭上的、
有聲稱方亦輕蔑品評學(xué)院同窗的、
還有說方亦自夸是全甲狀元之才的、
甚至……方亦指摘許多世家宗門目光短淺、難辨賢愚？
……
看著面前亂哄哄恍如市井的人群，方亦撓撓頭、懷疑自己被人安排了……
必須承認(rèn)的是：各處談?wù)撝?，眾人對方亦此前話語的還原準(zhǔn)確度和真實性都相當(dāng)高。
而問題只在于：眾人口中提及的方亦，完全像是個睥睨天下群雄的自大狂生……
偏偏作為當(dāng)事人的方亦在旁邊聽完，居然也覺得自己那些言論和狂霸之氣頗為契合。
于是，轉(zhuǎn)述者的口吻越發(fā)目空一切……
他甚至看見一名在最初的小圈子中、親耳聽見自己說話的同窗，信誓旦旦地稱：方亦正是以揮斥方遒的口吻，痛陳世家宗門早該按其想法推動修真之道的變革。
到最后，方亦眼睜睜見證到：自己往常低調(diào)獨處、蹤跡莫測的行事風(fēng)格，在一眾同窗口中被孕育出了清晰確鑿的緣由——不屑于鶴立雞群！
可實際上，他從旁經(jīng)過的時候，議論起勁的人群里根本沒幾個注意到自己。
只怕面對面相遇而能認(rèn)出他就是方亦的，除開不久前剛剛閑聊過的那幾位，也就只有曾費心來招攬過他的那么幾個世家子弟，例如孜孜不倦的劉允，還有李瑤兒等人。
無語了好一陣，方亦正不知何地自處的時候，忽然瞧見道場一角的偏僻處、有個孤身倚坐青石的熟悉人影——
古典仕女般嫻靜的姿態(tài)，雙手交疊放在腿上、目無表情地看著前方；翠瓏衣飾散發(fā)著水潤的色澤，讓整個身子像是被包裹在通透的光暈里……
“你還是這般清冷啊，跟尊玉石雕塑似的。”方亦上前、在對方近旁坐下，向這位人如其名的龐家小姐打招呼道。
龐玉瑾看他一眼，跳過熟絡(luò)環(huán)節(jié)輕聲問道：“那些議論你的人是怎么回事？”
“誰知道呀……我先前和人隨口聊了幾句，然后去方便了趟，回來就成這樣了。嘖，瞧這一個個，把我看得十分透徹似的。”方亦有些郁悶地答道。
少女面無表情，接口說道：“是啊，都沒幾個能認(rèn)出你來……不過他們要議論你，又哪里需要對你有多少了解?！?p> 方亦深以為然地笑了笑，換了個話頭道：“你如今在龐家，過得還好嗎？”
“自然是不好。身為一名庶女，無論才能如何出眾，妄圖把持家族產(chǎn)業(yè)，總是有許多艱難之處。那些人也從來見不得我好……你又不愿意幫我，何必問這些？”龐玉瑾話中平淡，始終不起波瀾，絲毫也無怨懟嬌嗔。
“……隨口問問。”
方亦聳聳肩，有些無賴地說，“關(guān)心雖無助益，但或可稍解苦悶?！?p> 少女便也點了點頭：“過些時日，我將與魚護鄰州的于家少爺完婚。有了于家的姻親臂助，那些人想再翻起風(fēng)浪就更難了?！?p> 聽到這不做鋪墊的突然宣告，方亦不免陷入愣怔。
龐玉瑾轉(zhuǎn)頭看了過來、目光靜靜地落在他的臉上。
兩人之間構(gòu)筑起一陣難言的沉默……
最終，方亦盡量恬淡道：“想要什么，總要付出代價。努力不足用的時候，就只能拿其他的東西去換。你性子利落通透，原也輪不到我置喙，但……別太委屈了自己?！?p> 說著這幾句話的時候，他的目光閃躲地移向空處，神態(tài)動作則落在少女的眼中。
“可我想的是……”
龐玉瑾少見地?fù)P了下嘴角，“那于家少爺風(fēng)評惡劣，不過是來入贅龐家作門面的，我雖拿捏利用、卻不欺負(fù)他，由他出去孟浪。因而，往后你若還來找我，我縱然給不了你名分……但同你敘敘舊，彼此得些纏綿慰藉，也是好的?！?p> 說到最后半句，少女聲音細(xì)弱有如蚊蠅，可面色依舊平靜如水。
卻是聽著的方亦反應(yīng)激烈，先被那“名分”之說嗆了下口水，而后縮了縮脖子、臉紅起大半，局促不安地四下掃視，擔(dān)心有沒有人恰好注意過來。
好半晌后，方亦突然笑了起來，促狹看向那張側(cè)臉允諾道：“好啊，那說定了?！?p> 任是少女性子再如何冷漠，也終于有些受不住，抿著唇、臉頰泛紅地起身，走開之前丟下一句：“到時，你可要記得躲開那些麻煩?！?p> 方亦順著少女停頓間隙的微偏視線看去，只覺李瑤兒的目光正如利箭般穿過人群投射過來，上面似乎還穿著一封滿是詰問的書信……方亦翻起白眼、以臉皮招架，李瑤兒無疑會氣得火冒三丈，但此刻她身邊聚攏著不少交好的女仙徒，大庭廣眾下不至于失態(tài)亂來。
便在這時，山院早課的晨鐘響了起來。
“教長來了！金榜來了！”隨即有人高呼。
有青衫矍鑠身影一如既往，在首聲鐘響后出現(xiàn)、末聲鐘響前抵達(dá)。
唯一的區(qū)別在于，他平日里背負(fù)的雙手，此時正握著一卷鑲有考究金邊云紋的長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