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夜 死別

　　離鳶咬著被褥痛哭了一場，抱著被子沉沉睡到天亮。

　　積攢了多日的潮濕被太陽一掃而光，離落高興地跑到大街上，去尋找他的小伙伴。

　　路遙望著門上的掛牌，不解地問她：“今日為何不開張？”

　　離鳶笑了笑，問：“每天重復著同樣的日子，你不嫌單調(diào)么？”

　　“沒有，很充實。”沒有活計，他很不習慣。

　　“我想帶你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大千世界，我們何不出去見識見識，開開眼界，整日窩在這小小的客棧，人生多無趣，路遙，人生很長，你應該有不一樣的人生?！?p>　　“你替我收拾收拾吧，越快越好，最好明天我們就出發(fā)，我想了一個好地方，去都城走走，見識見識那里是怎樣的繁華？聽說那里有很多好吃好玩的，相信你和落兒都會喜歡的，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那里的姑娘十分靈動，如果有你能看對眼的，說不定你的人生大事就有了著落?！?p>　　離鳶說著說著就開始暢想起路遙的人生，她想他會遇到一位與他兩情相悅的姑娘，余生舉案齊眉，這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她希望他可以擁有，希望他一直幸福下去，一定要幸福啊。

　　路遙癡癡地望著她，眼神略暗了暗，他順從地點了點頭，安靜地去說了聲：“好！”只要是你想要的，我便去實現(xiàn)！

　　“路遙，謝謝你這幾年的陪伴！”她的眼里閃著淚花，想起這幾年，她總是唏噓不已，如若不是他的陪伴，她可能還早就支撐不下去了，自從有了他，她感覺人生多了些光明，氣色也好了許多，連帶著生意，也紅火起來，有時候，她覺得他是上天的安排，給她的生活注入更多的生氣。

　　路遙略微一笑，她的話對他觸動很大，但更多的，他感覺……這像是告別……一種異樣的情愫升起，足以令他惶恐，為了避免節(jié)外生枝，他決定從現(xiàn)在起，不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半步。

　　何隱昨夜獨飲，醉了衣袖，日上三竿，被日光刺痛了臉，他方才醒來，身子稍稍動彈，便頭昏腦脹，他皺著眉頭使勁錘了捶自己的腦袋，昨晚的一幕幕跳進腦海，頓時，清醒了很多。

　　他匆匆穿戴洗漱一番，走出房門，便看到他們忙碌的場景，他不解，小心謹慎地問：“你們……這是做什么？”

　　路遙抬眼瞧了他一眼，并未開口，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個男人，和離鳶一定有一段淵源，不由自主地對他生出一股排斥之心，他的潛意識告訴他，這個男人，會把她從他的身邊搶走。

　　“你還不知道吧？我娘準備帶我們?nèi)ザ汲?，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離落對旅行一事十分向往，自從他娘親提起，他的心早就飛到旅途上了。

　　何隱一聽，急了，匆匆從樓上奔了下來，情急之下，也沒注意分寸，直接抓住她的手道：“蘭兮，你的身體不好，哪能禁得起舟車勞頓？”他一心想著，接下來的日子里，好好陪伴她，就算她逃不過這一劫，至少讓她不要帶著太多的遺憾。

　　“我哪有你說的那么夸張？你別忘了，我的底子很強悍的?！彪x鳶云淡風輕地笑了一聲，緩緩地抽回手，她對他的肢體接觸一點都不感冒，甚至有一點……惡心！這種感覺令她自己都感到詫異，她從前那么不遺余力地想跟他接觸，哪怕碰到他的衣袖，都能讓她歡喜好久，就算直面他殺她的畫面，繼而九死一生，也未曾在別人面前說過他的一句不是，她沒有恨他，只是清醒地看清一件事，一廂情愿往往使人沉醉于假象之中。

　　“可是……”他深深地望著她，“我擔心你……”

　　那一年，何隱穿著大紅的婚服，被人推進她的房間，他久久地盯著她，憤怒地想，這輩子再也不會愛上任何人，因為他在乎的小姐慘死在他的面前，他恨，也痛，而眼前的女子，卻不顧他的傷痛，硬要和他成婚。

　　他以為，他的一生，完了。

　　可是，幾個月后，他扭轉(zhuǎn)的這一切，他把她的人生給毀了。

　　他覺得自己不會痛，當他面對她那迷惘而又悲涼的雙眼，當他聽得她那靈魂般的拷問：“你可曾，有一瞬間愛過我？”他的心猶如被什么擊中了，轉(zhuǎn)而倉皇逃去。

　　那句問話總會不合時宜地出現(xiàn)在他的耳邊，隨著晝夜更替，四季輪回，他終于承認自己的內(nèi)心想法，他后悔了！然而，這世上，再也沒有誰，會像她那般，對他肆意地笑。

　　終于在一個雨夜，身處異鄉(xiāng)一路被人追殺的他，躲在一個客棧的角落里，就著饑餓與寒冷，掩面而泣。

　　時間一晃，一輪圓月已悄悄地爬上枝頭。

　　離鳶將晚宴設在院中，離落蹦蹦跳跳地早就等不及了，眼睛一直等著桌上的菜肴。

　　“娘親，我想吃蟹！”說著，肉嘟嘟的小手不安分地往碟子伸去。

　　“等一下！等菜齊了，我們一起吃！”離鳶笑著拍開他的手，又道，“今天是中秋佳節(jié)，一家人應當一起圍著桌子，吃一段團圓飯，就像天上的這輪圓月一樣?！?p>　　路遙喜歡她的說辭，一家人，聽得心里暖暖的。

　　離落撇了撇嘴，抬頭遙望著天上，口中小聲地嘟囔：“月亮啊月亮，你說我都長這么高了，我的爹爹咋還不回來看我？他難道一點都不想我嗎？可是我想看看他！”

　　離鳶背過臉去，一臉的落寞。每當他問起別的孩子都有爹爹，他怎么沒有時，她總告訴他，爹爹去很遠的地方做生意了，等他長大了，爹爹就回來了。她以為，他這輩子都跟父親無緣時，何隱突然現(xiàn)身，令她不知所措。更令她猶豫不決地是，他先入為主地喊了何隱哥哥。

　　何隱抿了抿唇，內(nèi)心自責不已，他本該陪在他身邊的，然而他一直沒有現(xiàn)身?！奥渎?，娘親一個人撫養(yǎng)你，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這么好的節(jié)日里，可不能傷她的心?！彼皆陔x落的耳邊，如同說悄悄話，離落坐在他的腿上，乖乖地點了點頭，然后，體貼地走到她的身邊，拉拉她的衣角：“娘親辛苦了，我們一起吃飯吧！”

　　離鳶蓄了滿眼的淚水生生給憋了回去，她彎腰抱他回座椅，自己也坐下。

　　月色下，滿院子鍍了一層銀白的光，墻角的桂花散發(fā)出濃郁的芬芳，如夢似幻。何隱沉醉在這場夢幻里，不愿醒來。

　　忽然一個黑影一閃而過。危險悄悄降臨。

　　離鳶忽而聽得一股離箭之聲，刺破空氣，直奔眾人而來。這樣的節(jié)日里，難得氣氛融洽，她不愿看到美好的一切被誰打破，所以，她幾乎本能地想要阻止。

　　“閃開！”電光火石間，她拼盡全力，沖到眾人身后，已一己血肉之軀擋了那支箭，箭頭不偏不倚，扎進她的舊傷口，隨著箭的沖力，她的身子跟著往后倒了去。

　　“蘭兮!”

　　“娘親！”

　　“鳶！”

　　三人大驚失色，何隱離她最近，她的身子軟軟地倒進他的懷中。

　　一個人影在前廳一閃，消失不見。路遙腳下一個踉蹌，匆匆看了一眼她，向外面沖去，他決不能容忍，她被如此對待，只有手刃對方，方能解氣。

　　“娘親，娘親！”離落望見那么粗的一支箭扎在她的胸膛，頓時嚇得渾身瑟瑟發(fā)抖，離鳶掙扎著笑了一聲，握住他小小的手，“落兒別怕，娘親在呢，娘親會一直陪著你的！”

　　“娘，我害怕！”離落緊緊抓住她的手，一刻也不敢松手，年紀尚小的他還不知道他即將面對的殘酷的真相。

　　“落兒……”離鳶久久地凝視著他，一滴淚緩緩地從眼角滑落。

　　他剛生下來的時候，又瘦又小，幾次生病，差點夭折，然而他的娘親頑強地與命運抗爭，不分晝夜地守在他身邊，將他一點一點地撫養(yǎng)至今，變成肉嘟嘟圓滾滾的小可愛，活潑，善良，體貼。他還有很長很長的人生，她想陪他一直走下去，可是……她真的很想看著他慢慢長大。

　　對不起，兒子，娘親要食言了。

　　路遙心里惦著她的傷勢，沒敢深追，迅速地去街西頭請了周襄，回了客棧，只見離落的小小身體向后仰了去，他一個箭步?jīng)_了過去，扶住他，將他抱在自己的懷里，這時，他才看清那支箭射中的位置，心里咯噔一下，頓覺天崩地塌，天旋地轉(zhuǎn)，他極力地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向周襄求助。

　　周襄提著醫(yī)藥箱靜靜地立在一旁，微微嘆息一聲，向他搖了搖頭。隨后拽著他緩緩退到大廳。

　　“箭上有劇毒，她沒時間了！”

　　“噗”的一聲，路遙一口鮮血噴了出來，他抱著離落呆呆地站在燈光下，精神之塔徹底崩塌。他望著月下的離鳶緩緩抬手，觸摸何隱的臉龐，他知道，無論自己有多擔心，此刻都不宜現(xiàn)身，現(xiàn)在，此刻，是屬于他們的！他的心里又急又痛又恨，自從這個男人來了以后，那個神情總是淡淡的女子，眉眼間總是多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何隱，你怎么哭了？”離鳶抬手，耗盡所有的力氣顫巍巍地拭去他的淚，在她的印象里，他不曾笑過，亦不曾掉過一滴淚。

　　“蘭兮……”淚水模糊了眼眶，何隱下意識地抱緊她，那顆蓬勃跳動的心臟，猶如被一把鈍刀，一下又一下地切割，令他痛不欲生。

　　離鳶躺在他的懷里，定定地望著他的臉，恍如隔世一般。她強忍著痛苦，喘著粗氣對他笑：“認識你以來，還從未見過你笑，你笑起來的樣子，應該比現(xiàn)在更好看吧？”

　　她真的很想看到，他開懷大笑的樣子。

　　他眨了眨淚眼，聲音哽咽：“你現(xiàn)在不要說話，保持體力。等你好了以后，我笑給你看！”

　　“你對我還是一如既往地吝嗇，反正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離鳶苦澀地扯了扯嘴角，血液的流失以及毒性的蔓延，使她越來越感覺疲倦，她無力地靠在他的懷里，耳畔傳來他越來越快的心跳聲。

　　“你會好起來的，一定會。”

　　……

　　“蘭兮，你為何這么傻？這支箭本是沖著我來的！”何隱看清箭上的花紋，心中越發(fā)痛苦難言。

　　離鳶緩緩地搖頭，她也說不清為什么，只是看到箭射過來的時候，想也不想，便奮不顧身地擋了過去。她以為，經(jīng)過這幾年的沉淀，曾經(jīng)的一切都與她無關，就在昨天，她還對這個男人心生排斥，然而，當危險來臨的時候，她的本能，也是她的心之所向，讓她的身體先于意識，做出了果斷的決定。

　　月光下，院落里安靜如許，他抱著她的畫面那么祥和安寧，而這假象很快被現(xiàn)實撕破，隨著離鳶吐出的一口污血，她的身體出了許多汗水。

　　她意識到自己的時間不多了，而離落的未來還沒有最好的歸宿，略微掙扎了下，她對他道：“何隱，我本是將死之人，這箭我擋了便擋了。走之前，你務必答應我一個要求，照顧好落兒，就算以我一命換他一生。讓他的父親照顧，總歸比旁人妥當，你說是吧？”

　　最后一句，似是對他說，又似在問她自己。

　　“蘭兮，你別這樣，不要撇下我，我還沒來得及對你好……”知道離落是自己的骨肉，可從她的口中說出來，何隱仍然被極大的震撼到，他無法想象她之前經(jīng)歷了多少痛苦，走到今天有多不易，而此刻的情況來不及他多想，他現(xiàn)在唯一的念頭就是能處理好她的傷口，讓她有康復的可能。

　　“別白費力氣了。”離鳶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她努力側(cè)頭向離落的方向看去，“以后的路還很長，你別再打打殺殺了，就當為落兒積?！@些年，路遙幫了我很多，如果你不能善待他，也請不要為難他?！?p>　　即使在生命的最后，她依然操勞著別人，可她自己的一生，終是辜負了。

　　這一生，有時覺得漫長，有時深感短暫。離鳶蒼白著臉，對他報以最后一笑，蒼涼而又不舍。毒素走遍她的五臟六腑，她的呼吸越來越困難，即便這樣，她仍克制著，不想自己的死相太難堪。

　　“蘭兮，蘭兮……”離鳶睜著一雙無神的大眼，能聽得他急促的焦灼的呼喊，可她的身體，再也動彈不了，良久，她的眼角滑落一滴淚，那是她這一生，唯一的一滴淚。她不知道那滴淚是熱是冷，是甜是咸，她的觸覺已經(jīng)消失了。

　　她望著他，見他滿臉的淚水，然而她再也感覺不到悲喜，她的意識漸漸消散……

　　寂靜的院落里，月色依舊，何隱抱著漸漸冰涼的軀體，瞪著眼睛熬了一宿。

　　他一直沒告訴她，他的心意。

　　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然而斯人已去，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歲月荏苒，離落及冠之年，獨自一人奔赴遠方，他一直不能原諒父親犯下的錯，導致母親的亡故。路遙一路跟隨，這些年，他一直謹記她的話，親眼目睹他的成長點滴，他要留下，他便陪著，他要離開，他也跟著離開。末了，偌大的客棧，只剩下一個人，看似不悲不喜。

　　何隱在歲月的熏染下早已斑駁了兩鬢，佝僂了背。他常常于院中獨飲，夜涼如水月如鉤，一壺苦酒，萬般思緒纏心頭。偶或，他會采一束鳶尾，來到她的墳前。

　　雨絲落，濃愁起。

　　相思錐心，不復她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