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錦華

　　盛長寧再醒來時，天已破曉，日照三竿，看著從窗邊探進來的朝陽分外灼烈，盛長寧心下一緊，坐起身時唇角緊抿著，陡然…又松緩下來。

　　重新闔上眼眸，盛長寧沒再躺下，方才因為太過緊張，后背已經(jīng)隱隱有些濕潤。

　　辰起戌眠……

　　可見，有些東西刻入骨子里、抹不去也沒見得是什么好事。

　　盛長寧歪在床架邊，又記起昨夜的夢來，那是她同沈家長子沈臨之，第一次見面。

　　而那首《新茶》……具體寫的什么，她已經(jīng)不記得了——在地府待了數(shù)年，盛長寧早已把一些不重要的忘了個七七八八。

　　只記得，好似有那么一句“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到底是當年氣盛，詩詞間都是透著輕年活力。

　　盛長寧輕揉了下額，沒再等元兒送水進來，起身出了寢閣。

　　“公主，您醒了！”

　　盛長寧側(cè)目看去，一身舊裳的宮婢從門邊進來，手里端著什么，吸引盛長寧視線的，是她臉上的笑，有些過分地燦爛。

　　再看清她手里端著的是碗清粥后，盛長寧默了聲。

　　她自出生便是嫡出公主，貴不可言，沒嘗過尋常人家的粗茶淡飯，倒是見過京城的世家子弟，前頭摔著銀子奪美人一笑，后頭捧著書本讀“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吾也不改其樂?！?p>　　當時，她覺得可笑。

　　可如今在這丫頭身上倒是有的，簞食瓢飲之樂。

　　早飯簡陋，盛長寧沒挑剔，這碗熱粥應(yīng)是元兒費勁得來的了。

　　看著元兒捧著碗吃得香甜，盛長寧猶豫了片刻，還是將手心里握了許久的銀元寶，放至桌上，輕聲問道：“這元寶不是……長寧公主的物什嗎？怎的在安樂公主手中？”

　　聽了她的問話，元兒臉上浮現(xiàn)一絲迷茫，“……長寧公主？”

　　沒等盛長寧蹙起眉梢，元兒又驚呼了一聲：“長寧公主！”

　　她的聲音壓低下來，透著些驚詫，還有不可言狀的慌張。

　　“公主怎的念起她來了，這位……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宮中禁忌，陛下不是早已不許人提起么，您以后還是……”

　　盛長寧了然，她把銀元寶翻過來，將底部露給元兒瞧。

　　哪知元兒愈發(fā)不解，她念：“錦華……可、這與長寧公主有什么關(guān)系？”

　　“這是盛長寧的小字?！笔㈤L寧聲音輕柔，仿佛風吹一下就散了，她的指腹觸碰到銀面，冰涼涼的，“是皇兄給她起的?！?p>　　元兒頓時沉默下來，她盯著盛長寧看，看得盛長寧心下稍稍有了些忐忑。

　　“公主您怎的知道這些？是安樂公主與您說的？這可怎么辦……這、這銀子我們…找地兒埋了罷……”元兒垂下頭去，自顧自地說著，慌亂地極了。

　　盛長寧舒了口氣。

　　這丫頭，還是笨些好。

　　“是她同我說的?！笔㈤L寧想了想，順著她的話道，“她既然敢說這些，還拿盛長寧的東西砸給我，想來她是沒什么好怕的，既如此，只要我不在外人跟前提起，便沒什么大礙的。”

　　至于這元寶，她不愿意丟。

　　好歹她們現(xiàn)在這樣慘，不是餓死就是被人欺負死，還不如拿著這個賄賂膳房的嬤嬤，吃得好一些。

　　元兒膽子小，聽了盛長寧這長串的道理，仍是心中憂心。

　　她正想勸公主萬不要再打聽長寧公主的事兒了，還要注意把元寶好好藏起來，就聽得公主又道：“不是聽說盛長寧身邊還有一眾兒宮仆，她們?nèi)ツ膬毫?？?p>　　元兒手指頭都是顫巍巍的，簡直欲哭無淚，在盛長寧渴求的注視下，她無奈地嘆了口氣。

　　“早就死了?！痹獌阂灿X得心中悲憐，忍不住地把知道的全都吐露出來，“奴婢也是聽宮中的老嬤嬤講的，聽說自長寧公主病逝后，長寧宮的宮婢和老嬤嬤，全都隨著長寧公主去了……哎，不過，已經(jīng)時隔十年之久，指不定傳下來都是混淆顛倒的話了?！?p>　　元兒哀嘆得起勁，她沒看見在她的話落下后，盛長寧的臉色抑不可遏地白了。

　　怎么會……

　　再如何，阿南和慶嬤嬤都不會妄自輕生，只要她們還在，阿北也不可能會死。

　　盛長寧指尖死死扣著桌面，心里突然翻涌起來的無助感，近乎要將她吞沒。

　　十年了，兄長如愿即位。

　　十年前，聲名狼藉的長寧公主薨逝，人人拍手稱快，早已忘卻曾經(jīng)名滿盛京的才女。

　　而如今，盛長寧被淹沒在寂寂深宮中，紅墻朱瓦掩埋關(guān)于她的一切，旁人再提起她，只能道一句。

　　恐物是人非。

　　………………

　　秋色連波，偶有微風拂檻，躍上湖面吹出一道道漣漪，殘陽半映在水中，飛鳥掠過，一片清清慘慘。

　　“這算什么湖？”一道嬌蠻的聲音將寂靜打亂，帶著惱怒。

　　“沒有荷花！沒有藕葉！是哪個蠢人置辦的這兒？給本宮把這里的水抽干！”

　　宮婢顫著身子跪下，齒聲切切：“公、公主……現(xiàn)下沒有荷藕……”

　　話落不過一瞬，她便被人用軟鞭狠狠掀翻，盛安樂瞪著眼眸，手里的鞭子被她攥得緊緊，她罵：“蠢貨！本公主養(yǎng)你們有何用！”

　　話語間，長鞭在高空中旋過一起弧度，帶著颯颯烈風眼看著又要落下來，那摔在地上的宮婢白著臉，連閃躲都不敢。

　　下一刻，破風的颯音停頓在半空中，盛安樂恨恨望去，看清來人后，她面上的怒容漸漸淺淡下來。

　　盛安樂嗤笑：“盛長清，今日還要滾給我看？記住了，要滾得狼狽，本公主才賞你！”

　　盛長寧覷了她一眼，轉(zhuǎn)回眸子就隨手一摔，被她握住的那鞭子也隨之往邊上甩去，盛安樂被連帶著踉蹌了好幾步。

　　“盛長清！”

　　被后頭的宮婢連連扶住了，盛安樂尤自驚魂未定，她惱怒不已，抬起指頭橫在盛長寧眼前，“你敢動我？！”

　　盛長寧用力揮開她的手指。

　　不待人發(fā)作，她的眸光低掃，嗓音清冷，“安樂公主？拿著盛長寧的物件兒，用得可還算稱心？”

　　幾乎是下意識地，盛安樂手中的軟鞭往身后一藏，步子都連退了好幾步。

　　“你……你亂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