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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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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12月30日……星期六……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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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早上沒有課,主要是收拾昨晚的“殘局”和宣布放假安排。其實不用等老班宣布,大家都早已從小道消息知道了放假時段,于是我放松地睡了個大懶覺,九點多才騎車去學(xué)校。還未走進(jìn)校園,老遠(yuǎn)就看見到處是三五成群背著行李準(zhǔn)備回家或出校門逛街的學(xué)生,教室里只剩十來個人,有幾個在打掃衛(wèi)生收拾桌椅,其他有站著閑聊的,也有埋頭寫作業(yè)的。
“你怎么才來???!都已經(jīng)放學(xué)了!”東霞劈頭蓋臉地問道。
她的話瞬間讓我緊張起來,不知是該先解釋還是先了解現(xiàn)狀,支吾道:“啊?!……這……不是不上課嗎?我想……早上老班來了嗎?他怎么說?”
“來了啊。老班早上到教室看見很多人都沒來,發(fā)了好大的火!”東霞模仿著老班瞪著眼發(fā)火的樣子講道:“他對徐建吼:‘一個個的,邪了完了!你去把還在寢室睡覺的,一個個都給我拎過來!都什么時候了!還這么自由散漫,還有沒有節(jié)制了?!……’叨叨叨,叨叨叨,念了半天,一直念到把宿舍的人都叫過來,訓(xùn)了半天話之后才放假?!?p> “???!……這……走讀生都來了嗎?他有沒有說怎么處理沒來的人?”我怯生生地問,東霞似乎還沉浸在老班訓(xùn)話的余威中,對于我這樣從始至終都沒出現(xiàn)的人,不敢想象會遭受老班怎樣的責(zé)罵。
“丁靜、袁英她們雖然來得晚些,但后來都來了,走讀生里只有你和陳舟到他訓(xùn)完話都沒來。藝婷到現(xiàn)在都沒來!”東霞瞄了瞄緊張的我,笑著說:“不過他倒是沒提起你們仨,不知是不是忘了。算你們運氣好,來早的還挨訓(xùn),來得晚或者不來什么事都沒有,呵呵呵呵……”
伴隨著東霞爽朗的笑聲,我提到嗓子口的心才慢慢放下。
按計劃,陪奚萍姐妹去逛街,給她爸買過年穿的新衣服,東霞也一起當(dāng)參謀。逛了幾家店,衣服都大同小異,沒遇到中意的。我們繼續(xù)“掃街”,一件深綠色、雙斜插兜的薄棉夾克吸引了我的視線,我拿著那件衣服喊道:“哎!奚萍,你看看這件怎么樣?”頓時,齊刷刷的六道目光向我投射而來,她們看的是我,而不是我手里的衣服。
“怎么不叫姐姐了?”奚萍和奚薇有默契地同時脫口而出。東霞先是吃驚,轉(zhuǎn)而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坐等吃瓜。我愣了愣,不知從何答起,只好笑而不語糊弄過去。
又逛了會,買完衣服,送走奚萍姐妹,東霞便隨我回家,打算略坐坐再去赴樂為之約。放假就是會讓人心情好。我們放松地聊我剛才的口舌之失,笑著聊老班早上失態(tài)的盛怒,聊藝婷和四眼,還有我和陶然。我拿出陶然寫的長信給東霞看,想聽聽她的意見。以前這些事我是羞于啟齒、恥于與外人道的,現(xiàn)在我竟主動跟東霞提起、向她討主意??磥砦易兞?,是什么改變了我?對于逐漸變得陌生的自己,我也不知是好是壞。
東霞中規(guī)中矩地說了些常規(guī)認(rèn)知和判斷,讓我自己想清楚,并把想清楚的事跟陶然說清楚。我若有所思,正要開口再問東霞什么時,突然聽見爸爸開門進(jìn)來的聲音,我隨即閉嘴,然后聽到爸爸跟媽媽打招呼。
天???!什么?我媽一直在屋里?!我跟東霞四目相對,瞳孔震顫。一直以為屋里只有我倆,而且我們都是大嗓門,剛才那么肆無忌憚、旁若無人地說話,我媽該不會都聽到了吧?怎么辦?怎么辦?我已徹底忘了要問東霞什么,只與她交換眼神的功夫便決定趕緊收拾下,直奔樂為家。
在去樂為家的途中,我冷靜下來,腦子也逐漸清晰,默默告訴自己:“逃避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回來終究還是要面對的。無論媽媽聽到了什么,都已是改變不了的事實。她要怎么說怎么做,我都只能承受。不管回來會面對什么風(fēng)雨,先調(diào)整下心情,和同學(xué)們開心地過完今天再說。”
樂為家里條件挺好的,寬敞明亮的客廳和臥室,有幾處整墻的書柜,書柜里擺滿了各種書。游戲機(jī)、影碟機(jī)、大喇叭音響、按摩椅、真皮沙發(fā)一應(yīng)俱全。只是這些高級物件躋身于各種零食袋、廢紙團(tuán)、隨意堆放的煙酒、雜志、衣服和各種雜物中,并不顯眼,反而顯得有些瑣碎。
金燕和毛廣海已經(jīng)到了,他倆是今天的主廚,在廚房里忙得不亦樂乎。建國、丁靜、曹婉和藝婷在書房支起了牌桌玩“升級”。何斌偶爾進(jìn)廚房搭把手,其他時間在牌桌旁“指點江山”。我和東霞來得晚,難以在午飯前再支起個攤子玩點什么,便隨手收拾起沙發(fā)和茶幾上的那些雜物。原本是隨意收揀下,可干著干著有了往大掃除發(fā)展的趨勢,東霞拿來了掃帚掃完地上的瓜子殼,又挽起袖子擰了個濕毛巾來擦桌子,效果顯著。我也不好意思閑著,便把打掃范圍從客廳擴(kuò)展到了餐廳和臥室。
樂為靠在門框上,半真心半假意地“心疼”道:“哎呀呀!我妹妹真勤快!可我是叫你們來做客的,不是來當(dāng)清潔工的。我怎么好意思讓你們幫我打掃屋子哦!”
我白眼道:“不好意思怎么沒見你上來幫忙?或者攔著我們不讓我們做?!站在那看我們做,嘴里說著不好意思,真假!”
“就是就是!這都沒地方落腳了,不收拾往哪站、往哪坐?。俊睎|霞也幫著搶白他。
“唉!沒辦法?。≌l叫我懶呢。我們家我爸、我媽加我,我們仨都懶,誰都不想收拾。要不以后你們經(jīng)常過來幫我收拾下好不好?”樂為訕笑道,說得看似真誠,卻又說不出哪里不對。
“想得美!”東霞把笤帚往樂為手里一塞,嫌棄道:“來來來,自己掃!自己掃!”樂為調(diào)皮地推搡,繼而打鬧升級。
隨著毛廣海吆喝“吃飯”,他倆才停止打鬧。所有人聚在餐桌旁,感慨即將而來的高考和它代表的別離。還有半年,我們便會各奔東西,各自前途命運不可知,有人躊躇滿志,有人心存顧慮。
東霞略有傷感地說:“我覺得我們這幫人在一起挺好的,真舍不得和你們分開。你說怎么到要散伙了才發(fā)現(xiàn)這一點呢?前兩年半我們都干嘛去了?”
藝婷舉起杯笑著說:“前兩年咱不是還沒混在一起嗎,呵呵呵呵……來,來,喝一個,希望咱友誼長存永不散。”
樂為、建國也舉杯:“所以要珍惜這最后不多的日子呀!來來來,敬我們美好的過去,也敬我們更美好的未來……”所有人都舉杯附和,臉上掛著笑容,心中各有所思。
是啊,這難得的最后相處的日子是該好好珍惜!所有人都知道,可元旦晚會仍舊是個組不起來的散攤子。在大組織里,個人想法改變不了整個組織的行為慣性,無論我們每個人多么想珍惜,也改變不了元旦晚會散攤子的“定局”。那在我們這幾個人的小團(tuán)體里呢,要怎樣珍惜?放棄小爭執(zhí)、不吵架是必然的。除此之外呢?及時行樂今朝有酒今朝醉嗎?那樣我們都還會有將來嗎?繼續(xù)埋頭書山題海嗎?那樣我們還有相處的時間嗎?將來還會有回憶嗎?
道理總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各有各的理,無從抉擇。
飯后支牌桌的支牌桌,吃零食看碟的吃零食看碟。建國與丁靜“綁定”式地出現(xiàn)在這屋里的書架后、牌桌旁、茶幾邊、沙發(fā)上等等任意角落;何斌和藝婷這對牌桌上的搭檔口無遮攔地互懟,笑鬧聲不斷;曹婉身邊從不缺乏追隨者和仰慕者,無論男女,此時也不例外。一切和諧得就像日子已這么過了幾百年。
看著眼前這群人,我思緒變輕,漸漸脫離軀殼開始神游。眼前的快樂是一時的,還是會永久?這種狀態(tài)能持續(xù)多久?這幫人高考以后還會相互聯(lián)系嗎?分別是注定的,要與我分別的不只是他們,還有一個人。要給那個人回信嗎?如果要回,該怎么寫?
昨晚,我把信從頭至尾,按分析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的方式仔細(xì)研讀了好幾遍,那封厚厚的信里除了解釋他那天為什么逃課,就是道歉,說不該沖動,不該逃課。我告訴過他,這并非我決定封存一切的理由。那還有回信的必要嗎?能說些什么呢?
有些要告訴我的話會隱藏在那本書的故事里嗎?為了確認(rèn)沒有遺漏有效信息,我把那本書翻了又翻,甚至躲在被窩里打手電看了大半夜。于連在精神和肉體上欺辱雅娜,背叛她和別的女人鬼混的悲慘現(xiàn)實主義故事把我徹底弄懵了,更不知道他要說什么了。莫非他要告訴我:男人都是不靠譜的渣渣?如果是這樣,那我該怎么回復(f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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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12月31日……星期日……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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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沉浸在柔弱無法自保的雅娜對于連的暴力和冷暴力不奮起反抗的意難平中,一陣清脆的門鈴聲把我從睡夢中喚醒。等了會,沒人開門,看來爸媽都出去了,我艱難地拖著身體從溫暖的被窩里爬出來,隨便套了件外套去開門。掀開門簾,陶然站在防盜門外。這一瞬,我睡意全無,束手無策,隔著門愣愣地看著他,直到他說:“不歡迎我嗎?”我才反應(yīng)過來,把他讓進(jìn)屋。
天??!幸好家里沒人,不然我怎么跟爸媽解釋他的出現(xiàn)?我借口洗漱,趕緊躲進(jìn)衛(wèi)生間,腦子里一邊飛速運轉(zhuǎn)想該怎么應(yīng)對,耳朵一邊注意著他在客廳里的動靜。他在沙發(fā)上坐下后就不再有聲音。我磨蹭著,許久,也沒理出什么頭緒,只覺得他上門是客,這么把客人晾在客廳里不太禮貌。束手無策的個人情緒終究沒斗爭過常年繁文縟節(jié)的馴化,我硬著頭皮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端茶遞水,按禮招呼“客人”。
“我來這兒,你這么吃驚,是不想見到我嗎?”他先開了口。
“哦,不,不,不……”他的出現(xiàn)是在我腦海里想象過多少回的,可這是不能說出口的,也不敢想讓它真實地發(fā)生在生活中的,“我是怕……”我怕爸媽看見問起什么我沒法回答,可這也不能說。一向口齒伶俐的我此時語塞,望向他,看見他眼里的笑意,我知道不用解釋什么了,放松下來笑著反問道:“你今天怎么想著過來了?有什么事嗎?”
他從懷里拿出個彩紙包好的小盒子遞給我:“元旦快樂!”他見我要婉拒,語氣傷感而堅定地補(bǔ)充道:“這有可能是我們一起相處的最后一個元旦了,不能不收!”見拗不過他,我只好接過盒子,放在身邊的茶幾上。
“我給你的信看了嗎?我想知道你怎么想的?!彼^續(xù)問道,目光灼灼。
“哦……”我點點頭,目光移像一旁的茶幾,不敢看他。良久,我深吸一口氣,說:“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真的!你不用說,我都知道!我也和你想的一樣!只是現(xiàn)在高考在即,變數(shù)太多太大,不是談?wù)撨@些的時候。我想把所有的一切都封存起來,等高考結(jié)束后再說。如果你覺得時間太久,不愿等到那個時候,你也可以選擇忘記,就當(dāng)一切都沒發(fā)生過。”一口氣說完這些,我以詢問的眼神看向他。
他眼中的憂郁頓失,煥發(fā)出無盡的興奮和歡樂道:“真的嗎?你說的是真的嗎?”
我笑著點點頭:“在高考結(jié)束前,我們只是同學(xué)和好朋友。”
“你想考哪里的大學(xué)?想學(xué)什么專業(yè)?對之后有什么想法?”他問。
“呃……目前還沒什么明確的想法。我原來是想考軍校的,現(xiàn)在眼睛近視了,估計體檢過不了,而且聽說部隊里面都是要有關(guān)系的,像我們這種沒關(guān)系的肯定很難進(jìn)。也不知道到時候考出的分?jǐn)?shù)能上哪里的學(xué)校,不過我想以后去西北支教或者支援西部建設(shè)。你呢?”我暢想著理想化的為國奉獻(xiàn)的未來,似乎在那種自我犧牲中能找到巨大的滿足和存在感。
“我現(xiàn)在也沒什么想法,到時候你考到哪,我都跟你一起!”從沒見過的燦爛在他臉上泛濫起來。
“好!那就說定了哈。這算是咱倆間的一個約定吧!”看見他的笑,我心里的一塊大石也終于落下,轉(zhuǎn)而看向茶幾上他拿來的那個小盒子,學(xué)著他的樣子笑著說:“這有可能不是我們共渡的最后一個元旦,我借花獻(xiàn)佛,把它當(dāng)元旦禮物送給你,不能不收!”
他聽聞此言,更是開心溢于言表,痛快地收下了那個我也不知是什么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