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為虎作倀(一)
時值子夜,密林中起了濃霧。
蜿蜒的商隊穿梭其中,首尾不能相見。
王二手舉火把,行走在商隊的外側(cè),老練地用刀劈砍開阻擋前行的枯枝,偶爾地,他還得給幾個走了神的小兔崽子們幾腳,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他知道商隊從昨天辰時一直趕路到現(xiàn)在,所有人都身心俱疲,可晚上的林子最是危險,那些豺狼虎豹可不講武德,不會等你休息好了再來,他可不想自己這些手下因此給丟了小命。
王二原是秦家的家奴,打小就是,因為他父親同樣也是家奴。
他還記得,自己原本是叫王二的,托父親是秦家小管事的福,他從小跟在秦家大少爺身邊,吃的苦頭不算多。
后來,不知是那一年,秦家的兩個少爺鬧著要習(xí)武,他也就跟著練了,練著練著,少爺們荒廢了下來,他倒是靠著些許天份和刻苦跟著習(xí)得了一身明境后期的真氣以及快三十年的橫練功夫。
他剛步入明境后期那時,他娘估摸著是在和其余家奴的媳婦們扯閑話時聽到的,自己這身武藝足以在每年的院試校場上拿個名次,便攛掇著想讓他爹借著自己在秦家任勞任怨這么些年的情面,使些銀子,求老管家出面,和秦老爺美言幾句,把自己那奴籍給消了,放自己上校場上考一考,畢竟家奴可不能參加武試。
也是秦老爺心善,知道他是個有才的,便大大方方地將他的奴籍給削了,讓王二變?yōu)榱送醵?,又專門請了城防軍中的小都統(tǒng)來,好生指導(dǎo)了他一番騎射乃至兵法,如此他才一舉考到了個武秀才。
但事實證明,他終究還是異想天開了。
莫說是武秀才,便是文秀才,那也還是個窮秀才,考過了院試,還要考鄉(xiāng)試,考過了鄉(xiāng)試,還要考殿試,等當(dāng)上了武進士,想要做官,你還得排隊等補缺呢!
如此一來,他爺倆傻了眼,一個從小老實巴交的武者,一個沒什么見識的家奴小管事,從來也沒想到過中了武秀才,也還是這般無奈。
想要在鄉(xiāng)試上榜,做武舉人,那必然是要暗境的,而自古以來窮文富武,王二他爹雖然攢了些錢,卻也不敢把錢全投在這上面。
因此,王二再次被托關(guān)系送去武館里做了個學(xué)徒,由于不是從小在館內(nèi)長大的,他也因此飽受排擠,苦熬了幾年,依然不見破關(guān)。
他私下倒是又去找過當(dāng)年被秦老爺請去秦家的武教頭,只可惜那教頭也年紀大了,不愿意再收徒,只是指點了下王二,若想破關(guān),只有投軍一條路。
但僅僅是武秀才的話,他現(xiàn)在去投軍,加上他沒什么門路,不僅可能被分配到邊軍不說,甚至可能也只能做得個不入流的什長,連九品的百夫長都需要他立下戰(zhàn)功才能升上去。
得知獨生子準(zhǔn)備去邊軍打戰(zhàn)的王二爹娘直接急白了頭發(fā),好說歹說才勸下了王二,只說當(dāng)年是他們癡心妄想,只想兒子飛上枝頭做個鳳凰于飛,如今看來倒是大錯特錯了。
王二他爹只好再轉(zhuǎn)頭去求秦老爺,那老爺?shù)挂仓皇莻€一心經(jīng)商的,家里子侄多是紈绔,自然沒一個習(xí)武從軍的,這也是王二他爹說了此事,他才曉得其中緣故。
但他倒也沒為難這父子倆,他雖說不習(xí)武,但經(jīng)商這么些年,秦家商隊的護衛(wèi)們最多也只湊了七八個從軍中退下后沒有著落的暗境軍士,這還是他托了大人情給請來的,如今能有一位明境后期的武者主動來投,他自然不會拒絕。
王二繞了好大一圈,再次回到秦家,做了個護衛(wèi)隊的小頭領(lǐng),每個月的月例錢給足了,也足有六十兩銀子,如此,王二也算是安分了下來。
在秦家商隊干了足有十年之久,手腳算是極為干凈的他,平日里老實巴交,沉默寡言,用秦家大少爺?shù)脑拋碚f,他就是一個極為悶的男人,因此這樣的他也頗受秦家重用,這些年足足攢了個五千兩銀子,其他武秀才能做得到嗎?
知足常樂的他這些年過得也算是開心,娶了個不美不丑的女人,父母身體也還算安康。
走上密林深處,他不知怎的,便回憶起了這些,逐漸露出來滿意的微笑來。
冷風(fēng)吹過,密林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在舞動,他抬頭望去,烏云遮月,眼下四周凄清,不禁詩興大發(fā)。
要知道,他這幾年護衛(wèi)著秦家兩個公子,各種詩詞酒會出入的多了,看多了各種文人騷客吟詩作對后,他也有一種向往之情,若是自己當(dāng)初被發(fā)現(xiàn)的不是武學(xué)天賦,而是寫詩作文的天賦,自己是不是能走上另一條路,改變命運呢?
此情此景,他開口準(zhǔn)備賦詩一首:“真他娘的冷??!???不對!”
王二突然停了下來,冷汗直冒。
不對啊,自己平日里總被秦家大少爺罵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怎么會突然想著開口吟詩呢?
自己為什么走著走著,非但不知道疲倦,反而心里還想著自己這些年頗為平靜充實的生活,反而感覺幸福了起來呢?
商隊這般在這林子里走著,都走了快一天了吧,隊伍為什么不停下?
從鄉(xiāng)口鎮(zhèn)到林鎮(zhèn)的腳程,出發(fā)之前明明問了,分明只有半天才對,為什么,如今都走到子時了,卻還沒走出去。
王二真氣裹向眼睛,望著被濃霧包裹的最前方,依稀能看見兩個黑影舉著火把,一蹦一跳地在走著路。
霎時間,王二的冷汗?jié)窳艘律?,心里有些顫抖?p> 我們這只隊伍……前面……前面到底是什么東西在帶路?
王二深吸一口氣,緩緩?fù)鲁?。他面無表情,心里卻在直罵,不是說這建州是仙人居所嗎?我怎么反倒覺得,這林子里不僅沒有仙人,反倒是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在作祟。
他左右看看,發(fā)現(xiàn)商隊中的護衛(wèi)、小廝全都在行進中慢慢沒了言語,一個個地低著頭,咧著嘴,反復(fù)沉浸在了什么美夢中,只知道這么行尸走肉般地跟著隊伍走著。
王二一時也沒了注意,他感覺自己能清醒過來也只不過是個意外。眼下他倒是想過偷偷離隊溜走,可默默念起秦老爺?shù)亩髑?,他還是選擇了留下,躡手躡腳地向前走去,秦老爺就走在隊伍的中間,他打算先過去探明情況。
這秦老爺喚作秦言,家在越京,生意做得頗大,家資在整個大越一京十三州中只怕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
因此,他秦家平日里往來的不說沒有白丁了,就連那些家道中落的貴族破落戶們同樣無法踏進他家門半步。要知道,他秦家交往的大人物中,最大的那可是王爺啊。
只不過這次從越京來建州做生意,也倒是讓王二見識到了,自己心中神通廣大的秦言秦老爺在一些人眼里同樣也算不得有多厲害。
此次去建州,按理來說就透著古怪,秦家向來做的是南方生意,可從來沒去過建州經(jīng)商。
而久居越京的秦言這次非得不僅僅是親自出馬,更是將自己年齡最大的兩個二十余歲的兒子乃至自己的二弟都給帶上了。
要知道,他們這些人全走了,留在越京的那些人可沒有一個能掌握全局了,可秦言依然毅然決然地把他們都帶上了。
秦言說是要去大越最北邊的建州,收一些元武國來的器物,這在越京最為緊俏。
同行的商隊成員還都以為秦言是發(fā)了失心瘋了,就連整個越京的商人們都如此認為,但王二卻知道,這不過是秦言的托辭罷了。
秦言自然不會和他說這些,秦家大少爺腦袋靈光,二少爺心機深沉,這倆人同樣也不會說,可秦二老爺卻是個嘴上沒把的,王二陪他夜里在建州城四處喝花酒時聽他抱怨過。
說自己兄長帶著他們來著建州城是為了什么仙緣,要拜訪一位被稱作李化元的長輩,可這長輩,秦二老爺三十年來卻從沒聽自己兄長提起過,如今突然這般千里迢迢地跑來見這位李伯父,也不怪他心里會不悅。
這可惜,王二他們這兩個月在建州城元武國器物倒是買了不少,可卻從未見秦言帶著自己家人前去見什么長輩,只是隨著日子一天天過下去,他嘆氣的次數(shù)愈發(fā)多了,天天私下里嘆道:“無緣得見化元伯父啊,怎會閉關(guān)了呢?”
王二偶爾聽了去,也毫不言語,只當(dāng)自己不知道這回事。
秦言離家久了,也擔(dān)心起家里的生意來了,最后只好帶著一干人打道回府了。
建州人煙稀少,除了建州城,便只有鄉(xiāng)口鎮(zhèn)算得上是繁榮,貫通大越南北的鄉(xiāng)魯大運河,那條由越武王著手修建的溝通大越兩條東西走向的大江的運河,其北方的源頭,正是在這鄉(xiāng)口鎮(zhèn)。
此鎮(zhèn)以漁夫、纖夫和船只繁多而聞名。
此番北上,因為不知要在建州城呆多久,因此秦言便一早遣散了帶他們逆流而上的船夫們,準(zhǔn)備屆時再另租便是。
只可惜當(dāng)他們到了鄉(xiāng)口鎮(zhèn)后,才曉得,這里的船已經(jīng)盡數(shù)被鴻臚寺和追風(fēng)堂征用。
鴻臚寺,八百年前,大越立國時的九寺之一,如今被廢置其四,剩余者并稱五寺。
鴻臚寺卿湛明臺,三品,主管招待外賓事宜。
追風(fēng)堂,兩百年前由越武靈王所創(chuàng),由分散各州的追風(fēng)捕頭組成,只聽命于越王,平日里在各州除了抓捕逃犯外,還負責(zé)私下搜集百官的罪證,負責(zé)抄家與斬首。
追風(fēng)堂總捕頭,那更是二品高官,僅次于他的三大名捕,也同樣有三品之高。
而此刻,鴻臚寺卿湛明臺與三大名捕之一的巫馬仲康齊聚于鄉(xiāng)口鎮(zhèn),似乎是要迎接大量重要的外國來使,而且事出突然,因此他們一口氣征用了鄉(xiāng)口所有的船。
而求上門去的秦言,想著自己往日在王爺那也有幾分薄面,不如趁機拜訪一二,也能求得個幾條船,方便自己返京,可正是那個看上去能在越京呼風(fēng)喚雨的秦言,卻在這兩位實權(quán)高官的面前吃了個閉門羹,也讓王二明白了什么叫人外有人。
秦言也是有苦難言,想想自己平日里交往的也都是王爺和那些功勛貴族、富貴商人,只能感嘆終究自己一介商人,還是入不了這些大人們的眼。
鴻臚寺要等的使節(jié)還未到達,秦言離家已久,思家之情漸起,便只好在鄉(xiāng)口找了兩位熟悉山林地勢的老人做向?qū)?,領(lǐng)著自己這票人往大運河更下游的林鎮(zhèn)趕去。
卻未曾想一入密林之中,王二等人卻著了這般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