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丘好問聽到一個晴天霹靂。陳相軍老師死了，他在三天前的夜里，喝醉了酒從學(xué)校出來，一路跌跌撞撞，然后一頭扎進那個死水坑里。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上學(xué)的學(xué)生才發(fā)現(xiàn)他的尸體，浮在綠油油的死水上，周圍滿是垃圾。
“為什么？陳老師自從大病一場后，從來沒有喝醉過。”丘好問紅著眼睛問道。
“都是被人逼得。”丘正良看了一眼房間門，輕聲答道。
陳相軍橫死，陳宣文和陳宣霓接到丘正良的電話，都連夜趕了回來。父親的死對于他們是沉重地打擊，尤其是陳宣霓，跟天崩地裂一樣。丘正良和李秀蓮把她接到家里，讓丘好學(xué)請幾天假待在家里，日夜陪著陳宣霓，不要出了意外。
“爸，到底怎么回事？”丘好問恨恨地問道。
丘正良吸了一口煙，娓娓道來了事情原委。
丘好問去首都參加比賽，孟局長時刻關(guān)心著，隔三差五地一直打電話問情況。沈教授告訴他，按照丘好問在省里集訓(xùn)時的表現(xiàn)，極有可能拿到金牌，至少一塊銀牌是少不了的。
沈教授的話，孟局長還是信的，轉(zhuǎn)頭跟局領(lǐng)導(dǎo)和縣領(lǐng)導(dǎo)們一說，都轟動了。要是在全國中學(xué)生競賽里拿到獎牌，那青溪縣和青溪一中就出彩了。這可是連整個五溪地區(qū)都沒有過的巨大榮譽。
于是，孟局長、陳相軍和丘正良都成了最炙手可熱的人物了，就在縣里正式宣布任命徐校長為縣教育局副局長兼青溪縣一中校長的第二天晚上，陳相軍照例在辦公室里批改作業(yè)。他現(xiàn)在是常務(wù)副校長，有單獨的辦公室。不過他基本不管校務(wù)，只是繼續(xù)教他的數(shù)學(xué)。
有老師看到韓濤在敲門，然后進去了。半個小時后，韓濤大喊著“強健”，衣不遮體地跑了出來。事情鬧得很大，韓濤不僅到公安局報了案，還拿出一條沾了不知名液體的內(nèi)褲，說上面沾有陳相軍的精-液，是他強健自己的物證。
陳相軍竭力爭辯著，但是作風(fēng)問題在這個年代就是一種核打擊，上級和群眾們寧可殺錯也不會放過。而且這種帶色的事情更助長它往路邊社小道消息轉(zhuǎn)化。最關(guān)鍵的是縣里那批早就看陳相軍不順眼的人，在暗中助波推瀾，于是不明真相的群眾一哄而上，輿情和風(fēng)向頓時大變。
雖然一中絕大多數(shù)的師生都相信陳老師的清白，但他們的話在某些人的刻意壓制下，跟陳老師的自辯一樣，慘白無力。
“最壞的就是那個鄭賢平，老陳被組織暫停一切職務(wù)，老徐又稱病躲在家里，他被任命為代理校長，變得不可一世。那天他召開全校教職工大會，話里話外說老陳是強健犯。馬勒戈壁，縣里的調(diào)查組還沒有下結(jié)論，他倒敢做結(jié)論了?！鼻鹫既滩蛔”舜挚凇?p> “這王八蛋在大會里號召教職工們要勇于與邪惡勢力做斗爭，要站出來揭發(fā)壞人壞事。明擺著搞文各那一套。當(dāng)時還真有兩個家伙站出來，只是他們所謂的揭發(fā)，其實就是亂編一些沒有的破事往老陳身上潑臟水。其中一個是譚三思這個壞種，還有一個是向關(guān)鍵?！?p> “他？”丘好問震驚了，他誰都想到了，就是沒有想到會是向關(guān)鍵。向關(guān)鍵從地區(qū)師專畢業(yè)分到青溪一中，是陳相軍帶著他，把他帶成了縣、地區(qū)優(yōu)秀教師。陳老師生病后，又向?qū)W校推薦了他接任學(xué)校數(shù)學(xué)教研組組長。
“真是個白眼狼！”丘好問咬著牙齒罵道。
“是啊，老陳被這件事和這些人給傷透了心。他不知從哪里買了兩瓶酒，一個人坐在學(xué)校操場邊上喝，最后發(fā)生了那樣的慘事。唉，都怪我不好，那幾天不該下鄉(xiāng)去搞什么支教驗收?？h里說要提拔我，我一時心熱，就自告奮勇去了。我就不該去的啊，我就該留在縣城，出了事要是我能陪著他，肯定不會出這種事的?！?p> 丘正良雙手捂著臉，淚水從指縫里滲了出來，滴落在地上。他嗚嗚咽咽的聲音非常低沉，低沉的像是從地底下發(fā)出來的一樣，又像深夜荒野里寂寥無助的風(fēng)。
到了陳相軍家，丘愛國在這里陪著陳宣文?？蛷d里擺著一張陳相軍的照片，一張他難得的露出微笑的照片。他嘴角微翹，眼睛含著欣喜，似乎知道了丘好問拿到了好成績。
丘好問舉著香，看著陳老師的遺像，還未開口已經(jīng)泣不成聲。
過了許久，他才哽咽地說道：“陳老師，我回來了。”然后把香插在遺照前。
“滿伢子，這是在我爸床頭找到的，只有這一封，是留給你?！标愋暮蹨I說道，“我爸常說，我、大妹、二伢子、妹陀都長定型了，該是怎么樣就是怎么樣，他就不操心了。就是不放心你，說你太聰明又太小了?！?p> 說到這里，陳宣文已經(jīng)是淚如雨下，丘正良和丘愛國在旁邊也是滿臉淚水。
丘好問捏著陳相軍留給他的信，眼淚打在他的手上和信上，他深吸一口氣問道：“陳老師的墓在那里？”
“在公墓里，就在我媽墓旁邊?！?p> “滿伢子，明天你請個假，去陳阿哥墳前磕個頭。”
“不，我明天不去?！?p> 丘正良差點蹦了起來，“你說什么！”
“我要等陳老師沉冤昭雪了再去他墳前。鄭賢平，韓濤，這對狗男女?！鼻鸷脝柡藓薜亓R道。
第二天早上，丘好問蹲在那個死水坑旁。
陳老師死在這里后，這里還是照舊，就跟這個破舊的小縣城一樣，頑固地堅持著原狀。直到時代的大潮洶涌而來，才會被席卷一空，消失在歷史中，殘留的點點痕跡，只存于某些人的記憶中。
死水坑里浮著一層垃圾，各色各樣的都有，丘好問丟了一塊石頭過去，驚起了一堆綠頭蒼蠅，活像一群只知道埋頭過小日子的蕓蕓眾生。只是抬起頭四處看了看，然后又回到原地，繼續(xù)它們的生活。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清風(fēng)吹不起半點漪淪。”
丘好問想起了那晚，在自己家里，陳老師慷慨激昂地朗誦著這首他最喜歡的詩歌?；蛟S，每個時代都有令人厭惡的死水。聞一多有聞一多時代的死水，我們有我們時代的死水。貪婪冷漠、頑固守舊、安于現(xiàn)狀的人性和見利忘義、勾心斗角的人心，何嘗不是一潭致命的死水。
離開時，丘好問丟了一塊更大的石頭，砸向了死水坑?！斑恕钡囊宦暰揄懀永餅R出一大團水花，綠頭蒼蠅們飛得更高，但最后還是又回到了那死水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