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葉又大又圓，綠瑩瑩如翡翠。風一吹，片片擠擠挨挨相碰，抖落的露珠“叮咚”一聲落到湖里，漾開層層不絕的漣漪。
院子外死了人，不是一兩個守門的，是一整圍守在院子外面的子弟兵。人頭落地的聲音十分集中，借著是肉體摔在地上的鈍響。院門下滲出血水來，像有生命的蚯蚓般扭曲爬進，先是細細幾道，越爬越粗越爬越多，外端終是扭做暗紅一團，匯聚成一片。
打斗聲出現(xiàn)在這之后，說明來的人動作極快，不是子弟兵可以察覺的。
“殿下，水里沒有士兵把守?！憋w雲(yún)見殿下在院子里的石燈附近走了幾圈又去了水邊的亭子，也不是很清楚他在干什么，上前向他行禮，“為了您的安全著想，請您移步后花園。”
哥哥出去之后，有人通報說外面有人要送他一個陣法，然后一去就還沒有回來。到如今勝算如何飛雲(yún)也不知道，心里倒暗想著哥哥怕是病急亂投醫(yī)了，這會兒還跟人出去。
逸子順從他的意思，轉(zhuǎn)身走向后花園。走不過幾步，外面?zhèn)鱽砉砉钟拈L的嘶叫聲，嘈雜而低沉，幽幽不絕而且震耳欲聾，令人抓狂。
外面的劍鳴聲一陣比一陣紛亂激烈。喊殺聲、奔跑聲、口令聲、倒地聲，聲聲入耳悲壯入骨。忽而一陣令人汗毛直立的虎狼咆哮聲，細細聽來是那劍鋒劃破了狂風。
逸子把手按在院子的石桌上，能感受到外面?zhèn)鱽淼妮p微的地震。他坐在石桌邊抬眼望著對面院墻外的上空，能看到血光——想是損失了不少人。飛雲(yún)立在他背后，臉上沒有絲毫動容，十分謹慎地注意旁邊的風吹草動：只有殿下沒事了，這次的任務才算完成，弟兄們才不算白死。
墻灰連帶一些磚塊都簌簌震落，落到濕漉漉的草上，落到池塘里，落到兩人腳邊，甚者飄了些灰到兩人身上。
殿下并沒有驚慌，通過一些透露的細節(jié)揣摩著外面的情況。有這么一個耐得住的人在一邊，飛雲(yún)也安心了不少。
“外面八層，步兵兩層，騎兵三層，布陣喚靈軍四層，各有交叉。”殿下的指尖輕輕一點桌面，“上層夜行軍。黑貍也不是一個人來。”
如果說夜行軍是昳旿所學而成，那布陣喚靈軍就是琨嬰所學而成，治鬼怪之事。
飛雲(yún)的眼角抽搐了一下：殿下這幾日都被關(guān)在后院，面對的人知曉的信息都十分有限，就這么揣摩出外面的布局了？
“步兵，破兩層?！钡钕略捯粢宦洌w雲(yún)心下一驚，抬頭望向后院頂樓——兩秒后那里“呼”地垂下兩面綠色的軍中訃告旗，“黑貍身隨惡靈，后面的布靈軍大可收了它。步兵不可?！?p> “騎兵損折不多，步兵增多。”殿下慢慢開口，“是夜行軍落了地?！?p> 飛雲(yún)心里暗數(shù)兩秒，后院頂樓揮起一面藍旗，上面的士兵俯身把綠旗卷起一半。他額上冒出細細的汗來。
夜行軍為何落了地？人手不夠了？還是讓人打落了地？
夜行軍，破。天空那頭落了藍色訃告旗。部分騎兵掩護大部分布陣喚靈軍左右撤出，實施包圍。步兵與騎兵正面抗擊黑貍。
外面腳步聲漸漸少了，響起的都是些馬蹄聲、裝箭聲、法器滾動聲。步兵撐不住了。門外傳來一陣鐵械卡緊的聲音，是騎兵給自家坐騎上鐵臂，用在坐騎腿后受傷影響行動之時，可以支撐馬匹行動。
逸子默默聽了一會兒：與黑貍同來的，大抵有兩類——飛禽走獸，那走獸大抵和馬匹可以相當，在步兵面前是占了很大優(yōu)勢的。人在空中主要是靈活，力量不占優(yōu)勢，而夜行軍都還有不少可以活著落地做步兵，那飛禽大抵體型偏小殺傷力不強。
“聽！池塘那邊.......”殿下話說了一半便低頭思索不語。
飛雲(yún)見頂樓又慢慢翻下三面黃旗——騎兵死有大半，有些耐不住氣了，微微向前傾身：“殿下，您要不要回避一下？”
頂樓翻下一面紫旗——四層布陣喚靈軍死了一層。但外面的鬼怪嘶吼聲也漸漸低了。
殿下一動不動。
“殿下？”飛雲(yún)困惑，靠近去看。
殿下忽然扳過身來，手下扭著一只利爪，把腳邊一只巨大的漆黑的東西摔在石桌上。石桌應聲而碎。
飛雲(yún)大驚失色：殿下手里揪著的不是黑貍還是誰？！
“快走！”飛雲(yún)手袖一抬，里面鉆出一大圈血畫的黃符將黑貍大人圍起來，匆匆抓住殿下的手臂往里面退去，“來人！”
黑貍瞇著幽藍色的眼睛，簌地從黃符里躥出來。黃符熾熾燒著它的皮毛，不但沒有燒起來反而越發(fā)油亮。黑貍四周騰著高溫的蒸氣飛速靠近，如半夜里的兇神惡煞。
不待飛雲(yún)回過神來就受了極大的幾下力度，身上霎時被黑貍劃了幾條火辣辣發(fā)疼的血印。
“不能出去?！钡钕聠问职阉笠煌?，推到一片空地上，同時指尖一彈，一道閃著綠光的紅線飛彈出去，深深打入對面的石燈上，“外面上下都有鬼怪在亂戰(zhàn)，出去自是被人分尸了?！?p> 飛雲(yún)剛剛站穩(wěn)腳，便見黑貍慢慢停下了腳步，最后停下了。
也不是因為要敘敘舊還是手下留情什么的，而是黑貍四周的石燈腳下纏了紅線，紅線下纏滿了弄妖鈴，風一吹就鈴鈴作響。殿下剛剛那一彈，把入口封住了。
黑貍齜了下牙齒，抖擻開身上的毛，慢慢越過紅線。弄妖鈴受到感應，瘋狂地搖擺起來。黑貍?cè)砩l(fā)著紫藍色的光芒，惹著痛楚一下子穿過界限，影子一般往逸子躥過去。
黑貍沒有事，外面修為低一點的妖怪就不一定了。
只見手邊銀光一閃，飛雲(yún)拔起大刀下砍上撩橫抹，絆住了黑貍手腳。黑貍的腳步變幻莫測，飛雲(yún)眼隨刀走，進退自如：“殿下！快去找哥哥?！?p> “看來得先收拾你了?！焙谪傭v空躍起，四周漫漫分出月色精華集結(jié)到它身上來。只一瞬間黑貍額前的印記發(fā)出耀眼的光芒，和面前的月色精華融為一體，化作隕石般的火球密密集集落下來。
一時間四周分不清哪里是亭子，哪里是頂樓，哪里是池塘，都是一片蒼白的火光，都是逃不可逃的牢籠。
飛雲(yún)連忙把殿下拉過來，一把大刀舞得虎虎生風，手中都震裂了虎口，硬是給兩人擋下一塊地方來。
“砰！”大刀不敵黑貍，很快斷了。
飛雲(yún)不敢睜開眼了，伸手護著殿下低身躲去。忽然一陣冷風刮過他的臉，靜止了。飛雲(yún)嚇得不輕，慢慢睜開眼。見哥哥站在面前，拋出胸前的長命鎖。那鎖在空中依次綻放了金屬小葉，張開的是一個無底的洞口。
于此同時，長命鎖承受到黑貍的攻擊，出現(xiàn)了裂縫。
“殿下！要一點您的血！”昳旿急迫地喚了一聲。
殿下割破自己的掌心，血從掌心溢出來，在茫茫白光里像一串串佛珠那樣神圣。那血珠在長命鎖前盤旋纏繞成旋渦，一下子將四周的流火都吞了下去。
長命鎖輪齒一咬合，落了下來——已成碎片了。
血珠迅速拉扯開距離，落到地上，蔓延開一串串深奧晦澀的字符，自外向內(nèi)包將黑貍包抄在里面。逸子透過陣法看著黑貍，看它的眼睛半瞇半睡，心里暗覺驚奇！
昳旿雙手合十，念了咒語。陣法內(nèi)里騰起藤蔓纏繞成鐵籠，就此把黑貍收住了。
黑貍沒有半點反抗，在里面蜷成一團，瞇眼睡了，十分安詳。就是昳旿登上頂樓把鎖著黑貍的藤蔓籠子舉起來讓萬眾歡呼時，黑貍也沒有一點反應，自顧自地沉睡了。
見黑貍落網(wǎng)，外面七零八落的妖怪便惋惜著都散了，一時守得云開月色明。
昳旿習慣地握著逸子的手臂，跟他說慶幸順利過了今晚。
逸子按捺住心里慢慢騰起的不祥的預感，微微一笑：“將軍最后那個陣法是向哪個高人求的？改日我要登門道謝?！?p> “石沫前輩?！睍i旿笑道。
“父皇不是不讓外界的人進來了么？”逸子困惑道。
“前輩早一天聽到消息就暗暗進來了，比封鎖的時候更早。還好，不至于讓我們和黑貍大人硬碰硬——殿下為何看起來心事重重？”
殿下往他身邊傾了傾身體說：“恐怕父皇很快要舉兵南下，將軍損兵折馬怕是來不及恢復元氣?！?p> 昳旿頓了頓，拍拍他的肩膀：“罷，我們總要一步步地走。殿下倘若心中不安，剩下的也可助我一臂之力了?！?p> 殿下點頭不語。
“手怎么樣？”昳旿跟飛雲(yún)打了聲招呼。
“掌骨斷了。”飛雲(yún)簡潔地回答，“休息幾天就好?！?p> “安心養(yǎng)傷。”
“你們還是看看彌爾吧，他在外面?zhèn)牟惠p?！憋w雲(yún)擔憂道。
天未亮，許多傷兵放置在子弟兵府的住房里，一時人滿為患。陣亡者尋著尸首，出陣亡名單，有家屬領(lǐng)回的發(fā)陣亡金，無家屬的就一一火葬，立紀念碑。
昳旿留了白曲一支隊伍不出戰(zhàn)，就是用在此時保障安全。昳旿和逸子站在后院給士兵們熬一大鍋的中藥，守了一晚難以入眠。哪怕再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人，知道自己從追殺令手下活下來也是一件值得紀念的事情。
苦澀的中藥味熏得滿院都是，想來水里的魚都難以免禍了。
昳旿愣愣地坐在火邊看殿下加柴加火，像做夢一樣。殿下不僅活下來了，還在他身邊做著這些粗魯?shù)幕?，特別有人間煙火氣。
他忍不住伸手掐了自己一把。
“我看你也要喝藥了?！钡钕罗揶淼?。
“還不是因為你，我把一輩子的心都操在這上面了?！睍i旿笑道，“我要賞。”
這是昳旿第一次自己說要賞。逸子愣了愣。
“將軍這是救命之恩，有什么能賞得了救命之恩？”殿下頓了頓，“我聽你三件事，只要不違背仁義道德，在我能力范圍之內(nèi)就可以。”
昳旿抱著劍，看著火焰：“那我留兩件造福大家吧，留一件是我的私心好了?！?p> “目前有主意嗎？”逸子扭頭看他。
昳旿看著他，笑了：“早晚有的。比如給殿下找個好姑娘，給您安個家，省得您整天沒里沒外地折騰?！?p> 目前殿下處境不很樂觀，也沒有什么權(quán)利做決定，先留著這些機會罷了。
“滾吧?！钡钕卵燮ひ膊惶б幌隆?p> “哎，”昳旿湊過來，“鳳凰谷有很多能干又好看的姑娘，殿下和她們混熟了自然不愁了。殿下找女孩就是點個頭的事?！?p> “我不愁，你比我愁?！币葑酉乱庾R反駁道，忽然想起了什么，“好?。∧氵€惦記著別人！還惦記著別人！洛洛——”
“我沒有！我洛洛天下第一！”昳旿立馬去捂他的嘴，“我沒有！我沒有！冤枉！殿下明察！”
殿下笑得停不下來：“瞧你那樣，我就不想成婚那么快了?！?p> 昳旿無語地望了他一眼：“恨鐵不成鋼?！?p> “我明天給你再打一把長命鎖吧?！?p> “不用。我母親給我的，她老人家還健在呢?！?p> “討個吉利。”
“隨便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