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四周烏黑一片,隱隱可以聽到江南的水聲,夾雜著遙遠(yuǎn)的水磨腔——不知江南是哪家戲子通宵不眠。
精神狀態(tài)良好。
側(cè)室還亮著燈,一小道清晰的光影穿過這邊的黑夜,將茶具椅子的影子都勾勒得清楚。逸子迷糊地看著被子上的花紋,又往側(cè)室望去,隱約可見那里有吃了一半的小酒小菜。
將軍在側(cè)室歇息,這時都不在了。
這個小酒席的主人和客人都不知去了哪里。
逸子喚了一聲彌爾,彌爾扣了扣門。
“主人?”
“將軍呢?”
“點兵去了?!?p> “我們要走了?!?p> “可是,您剛剛躺下三個時辰啊?!?p> 原來天還沒亮啊,他還以為自己睡了一天。
半夜點兵,將軍真是好情懷。
逸子也沒有多想,穿戴好,見桌上有奏折,拿起一看,是北邊來的信。
一封是流陽的:君王已離開魔都,請速速北上。
莫不是和軍師心有靈犀?逸子一邊自嘲,一邊戴上戴笠。
一封是戰(zhàn)書:仙兵壓境,以仙界宰相之子稚鵬為首。由于桑的壓制,仙兵只是在邊界進(jìn)行了一次聲勢浩大的閱兵,駐扎下來。
桑的處境可想而知,既拿不出什么合理的理由制止行兵,也未能救得兩萬子民,僅靠聲望壓制沸騰的人言,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桑在閱兵時領(lǐng)了軍令狀,聲稱若不能在汛兒祭日之前奪回子民,便移交兵虎符,任由長老處罰。
仙界上稚鵬與桑勢均力敵,假如說桑更勝一籌,勝在血統(tǒng)與仁慈;假如說稚鵬更勝一籌,勝在此戰(zhàn)——人民之托,眾望所歸。
可惜逸子至今沒有見到琨嬰,也沒來得及問問活人祭。
昨晚的對話慢慢浮現(xiàn)在逸子腦海里。
“我追蹤浮洳?!?p> “公子和我已經(jīng)偷換了半成的士兵......”
他想起和桑見面時,桑側(cè)著臉看《黑白》,光影錯亂模糊的《黑白》,沒有單純黑白兩色的《黑白》。
桑親切而文雅。
這些矛盾撕扯著他的大腦,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浮洳是什么人?為什么要出現(xiàn)在仙界,還要出現(xiàn)在江南?
桑又是怎么拿到十二神筆的?
自己大概是糊涂了。那時怎么沒有問清楚?
“彌爾?!币葑诱卵系牧钆?,“你去鳳凰谷,以我的名義跟谷主要十二神筆和一塊神木?!?p> 神木是做點睛將的引子,逸子一不放心十二神筆留在江南的安全,二試探谷主所說是真是假,三想向前輩或者父皇請教請教——在江南發(fā)生的事情是他沒有怎么接觸過的新事物。
彌爾站在他面前,沒有接過來。
“怎么?”逸子肅聲道,“不敢拿?”
“臣以為,見令牌如見殿下,離身不妥。”
“軍人的原則是什么?”逸子走到他身邊,令牌在他面前動也不動,“如果令牌不能離身,我要它干什么?”
“絕對服從命令!”彌爾接過令牌,“臣誓死護(hù)送!”
“快去快回。”殿下將一個包囊塞到他的口袋里,“帶著吃?!?p> 彌爾一愣:“謝殿下。”
“在此之前,私下與將軍說一聲,讓他開張官方證明給你?!币葑右娝?,加了一句,“畢竟是神器,走好程序。不可掉以輕心,也不要張揚?!?p> “是!”彌爾從房門出去,順手帶上門。
透過曲折的走廊,遠(yuǎn)遠(yuǎn)可以看見子弟兵府另一端蒼白而單調(diào)的光。
昳旿在高臺上與一羽扇綸巾的男子低聲交談,眉頭微皺,眼里閃過夜鷹般精銳的光來。
那男子神色淡淡,打扮十分樸素,羽扇綸巾,除了那把羽扇用象牙打造、雕工精細(xì)外,看不出其他什么名貴的裝束。
他行走沉穩(wěn),羽扇質(zhì)輕,出風(fēng)柔和。
十幾道黑影掠過白燈,像黑色的閃電,更像被燈光驚嚇到的蝙蝠群。
天蒙亮?xí)r,門被敲響了,外面?zhèn)鱽頃i旿的聲音。
“辰修,在里面?”
逸子聽出了端倪,退一步行禮:“將軍請進(jìn)?!?p> 昳旿開門進(jìn)來,背后跟著彌爾與幾位低調(diào)打扮的子弟兵。子弟兵們還來不及和這位來去匆匆的門客接觸,只知道小霸王極其看重他,看著他的目光都帶著些探究和好奇。
他們紛紛抱拳向他行禮。
“不用行禮,我們都差不多?!币葑诱f。
昳旿見了他,把一張紙符放到桌上:“聽聞你即將去往別處,這張紙符是南蠻首領(lǐng)進(jìn)獻(xiàn)的貢品之一,燒了即可現(xiàn)身于目的地,免你舟車勞頓?!?p> “將軍就這一張,昨日拿到手,今日就賞你了啊。”眾人背后傳來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還不謝過將軍?”
逸子拱手行禮:“謝小霸王?!闭f完抬頭順著眾人讓開的道路看過去。
一人白衣勝雪,衣上蹁躚著淺色的乘云紋,袖子帶蟬紋,古樸而不失飄逸。
“你剛來不久,就為小霸王緩了心頭難事,琨某在此謝過。”
琨某,莫不是琨嬰?
逸子心中暗喜,語調(diào)保持平淡:“草民只是回報霸王平日愛民之德。眼前行程突變,未能久留,實在遺憾?!?p> “琨嬰,”昳旿提過子弟兵手中的雪花酥,“谷主已經(jīng)寫信來說神筆回歸了。安全起見,我打算親自去一趟,也好看看洛洛。這子弟兵府需要人打理,你就留下吧?!?p> 最主要是跟緊彌爾,免得出什么意外。
“遵命?!辩麐朦c頭,“待你回來之后,我便起筆向殿下與流陽兄匯報?!?p> 昳旿眉頭一跳,飛快地掃了逸子一眼。琨嬰不動聲色地看向逸子。
昳旿意識到反應(yīng)有些明顯,再縮回目光已經(jīng)來不及了,干脆看著逸子,語間遺憾:“這張紙符可以省你不少時間,你大可以準(zhǔn)備得充分些再趕路?!?p> 昳旿這句話的意思,是想他能留下來,四處走走了再回去。
殿下那句“不能留多少時日”還真是……短短時日,來不及看看江南水鄉(xiāng)的風(fēng)景又要北上,下次來不知是什么時候了,真是可惜。
他還沒有讓殿下看看他手下的大好江南,也還沒有讓殿下看看真正的江南小霸王——只管讓殿下來幫忙了?
……
清早的霧還沒褪進(jìn),子弟兵府就響起來一陣陣跑步聲——踩著集合的號角。
接著跺起整合的小碎步,隊列看齊。
“流汗流血不流淚,勇往直前不后退!”
“千錘百煉出寶劍,嚴(yán)峻考驗出軍人!”
逸子在窗口看著昳旿一行人策馬揚鞭奔騰而去,耳邊是子弟兵府里此起彼伏的軍號聲,有些出神。
“軍魂是把寶刀,越磨越亮。”逸子輕聲說。
琨嬰坐在一邊,看著他的背影笑道:“你復(fù)姓上官,真是西域的子弟?”
逸子透過黑紗看了他一眼,他的笑容有一種被磨練過的闊達(dá),和昳旿有著相似的明朗——卻更深沉。逸子點了點頭。
“你的氣質(zhì)與我印象中的一個人很像。”琨嬰從容地?fù)]了揮羽扇。
“那是怎樣的一個人?”
“就像上好釉的瓷胚。”琨嬰起身,行跪拜禮,“拜見殿下?!?p> 還差個千度高溫的燒瓷與最后的修復(fù),精雕細(xì)琢的瓷胚才能化作精美的瓷器。
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必要繼續(xù)這種膚淺的掩飾了。
逸子揚起嘴唇,笑笑:“果然瞞不過你。起來吧。”
“殿下逢亂必出,出入險境,果真如流陽兄所言。自從臣見江南暗流涌動,就有一種‘這會兒殿下還不南下?’的感覺?!辩麐胄χf,“只是沒有想到,殿下會打著北上的幌子?!?p> “我也因此看到了一些局中人看不到的東西。”逸子指的是點睛將與牌陣。
自然也有一些其他的。
待寒暄幾句后,逸子轉(zhuǎn)了話題:“現(xiàn)在還有些時間,我想看看那兩萬人,可以嗎?”
逸子對他不是很了解,態(tài)度委婉保留。
琨嬰沉吟片刻:“臣可以帶殿下去看看,但為了保證事情的順利,請殿下蒙上雙眼跟臣走?!?p> 琨嬰不是沒有聽說過殿下反對活人祭一事,北上的幌子確實是轉(zhuǎn)移眾人視線的好辦法。也正是因為這樣,琨嬰才擔(dān)心殿下下江南的意圖。
在解決巫蠱之風(fēng)的同時,會不會也想著活人祭?剛剛從神器失竊的陰影里出來的將軍,顯然沒有這方面的考慮。將軍一向忠心于殿下,甚至連殿下已到江南一事都向自己隱瞞,更不用說什么猜測防備之心。
“現(xiàn)在?”逸子問。
“是的?!辩麐虢o他綁上遮眼布,“殿下放輕松,臣會指引殿下到安全的地方?!?p> 逸子有些不適應(yīng)地摸了摸眼睛,點了點頭。
剩下一片茫茫的黑暗。
逸子的指尖抹過符咒的印記。他只管低著頭尋思著上面的奧妙,江南的春雨淋在他身上也渾然不覺。
彌爾暗暗覺得殿下辦事入了癡,默默把傘舉到他頭頂。
殿下沒有用它,只是折好放進(jìn)袖子里,低頭進(jìn)了北上的列車。
關(guān)著犯人的地牢潮熱悶得很,還夾雜著各種各樣的異味。
囚人衣衫破爛,或臉色灰敗地睡在墻邊,或神經(jīng)兮兮地用手在地上刨什么——被士兵強制制止了,或者用一種惡狠狠的目光盯住進(jìn)來的兩人,臉上的肌肉反射般抽緊…….有的坐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詞,似睡非睡。
那時剛剛用水槍洗過一遍人,地上濕淋淋淌著泥水。
逸子隱隱聽到他們嘀嘀咕咕的聲音,感覺自己被無法計數(shù)的目光從頭到腳地解析。無論是這種死氣沉沉的氣氛,還是悶熱的氣息,都讓他有些透不過氣來。
黃燈在囚人們頭頂五六米的地方睜著迷蒙的眼,做夢一樣。
這就是我朝的威風(fēng),這就是我朝的力量——可是不人道,自己無力改變,桑也在拼盡全力。
逸子被帶到他們上空的看臺,默默看了一會兒,被一種說不清的陰影籠罩在心頭,感覺到一種強烈的透明感。在這種濃厚的瀕死氛圍里,任何安慰——哪怕是自我安慰,都是偽善。
逸子看著窗外飛逝的江南春色,一邊回憶著自己看到的一切-----看似正常的一切,一言不發(fā)。
彌爾把十二神筆放到他面前。他自然地接過來,觀察起綁捆了魔藤的筆匣子,上面的樹藤粗韌無比,手指觸及還可以感受到它蓬勃的生命力。
他迷迷糊糊地想起那個修羅地獄般的戰(zhàn)場,想起那個青面獠牙面具,那兩抹鬼火般的光在自己眼前飄忽不停。
他的頭慢慢痛起來,像什么東西在用鐵箍勒住不放。筆匣子從手上一落,猛地敲在桌上。
一陣陣念魔咒般的喃喃細(xì)語鉆進(jìn)腦里,使勁地?fù)v鼓著不放。時而像尖針劃過鐵皮的噪音,時而像蚯蚓在泥土下瘋狂地扭作一團。
逸子眼前一陣發(fā)黑,隱隱看到彌爾著急的臉。
“殿下!來人,大夫!快!”
又好像聽到唐洢說:“你沒有設(shè)結(jié)界的習(xí)慣,這樣很危險哦!”
父皇給的手鏈迅速灼熱起來,紅光一瞬間把車廂吞沒,只一下,雜音消失了。
又少了一顆吧?本來有多少,逸子不知道,只是理所當(dāng)然地覺得。
他迷迷糊糊地看到老醫(yī)生的臉,以一種飽戰(zhàn)沙場的滄桑瞇著眼。
“殿下操勞過度且受了風(fēng)寒,已開了湯藥,稍后服下就好。”
“風(fēng)寒?殿下是君王之子修煉之人,怎么會有風(fēng)寒!”彌爾不無焦急地問,“看準(zhǔn)了沒有,要耽誤了病我可就不客氣了!”
“這……確是風(fēng)寒?!币葑颖緛硐爰s束一下彌爾,只是撐不下去,慢慢睡著了。
在一片黑暗里,十二神筆閃著光滑到左邊,然后是自己的佩劍,再然后是撲克牌,是唐洢,是子衿……昳旿,琨嬰…….
彌爾聽到他在說夢話,低聲地,連續(xù)不斷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