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走到盡頭,就到了街頭。那里人跡寥寥,空氣里飄著食物的香味。
初春的夜晚依舊寒冷。
逸子眼前一黑,險些栽到前面去,被唐洢一把拽住了。
“嘿!你怎么回事?”唐洢問道,仔細(xì)一看,他臉上一片蒼白,流著虛汗。
我饒你一命,你別無福消受啊!
逸子擺擺手:“無礙,大概是,近來不注意身體?!?p> 唐洢愣了愣:“呀,修煉之人,身體這么弱的?”
逸子挑了挑眉,一口氣噎在喉嚨,不知道怎么反駁:他并不是一向如此,是和父皇動手那次,幾乎消耗了所有的靈力,加之靈脈不通,近來和凡人的表現(xiàn)相差無幾,實在熬不住像以前那樣繁重的工作。
“找點吃的,”逸子微微湊到她面前,“請你?”
唐洢的眉頭跳了跳,無語地看著他。
“你確定?”唐洢一頓,“剛剛我們才動手?”
逸子撐著墻,餓得沒力氣了,臉色慘淡地點頭——他第一次嘗到饑餓的味道,五臟六腑都攪在一起了,一個勁地搜刮著身體里的營養(yǎng)。
唐洢看他臉色都變了,無奈又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噢!她這是為什么把好好的殿下搞成現(xiàn)在這種饑不擇食的模樣??!
見四周沒有什么徘徊的妖怪,她也就放心了。
“這里都是小地方哦,有適合你的地方嗎?”
“快點!”殿下竟然吼人了。
為了吃的。
為了吃的!
蒼天饒過誰!
“啊,好好好?!碧茮ヒ换厣?,忙不迭地點頭。
“走吧?!币葑油屏送扑氖直?,小心繞開滑溜溜的青苔,“你帶路,我請客?!?p> 唐洢把飄落的長發(fā)撩到耳朵后面,走在前面,好像煩心事消失了一樣笑著說:“小地方也好,你樹大易招風(fēng)?!闭f著,一腳接一腳地踩過淺水坑,“啪啪”地打碎了一地清冷的月光。
路過一個店面時,唐洢一手挽過他的手臂,靠在他身邊,避諱地帶他快步走過。
“嘿!唐姑娘!”背后有人用一種快活的腔調(diào)打了一聲招呼,“怎啦?不進(jìn)來坐坐?”
“嘿!”唐洢笑呵呵地回頭,“誰要吃你家東西了?盡占我便宜!好不好意思哪你?”
寒暄了幾句,店老板見唐洢并沒有留下的意思,就不勉強了。
逸子瞟了一眼店名,被牌匾旁邊隨風(fēng)而動的旗幟擋住了,只漏出最后兩個字:**客棧。
看了和沒看一樣。
唐洢拉著他轉(zhuǎn)身,卻在那一瞬間,逸子看到了店老板的眼神——閃著綠瑩瑩的磷光,像餓狼一般兇神惡煞。
被他盯著,逸子感覺背后落了兩顆釘子一般難受,走了轉(zhuǎn)角才緩過氣來。
唐洢捋了捋頭發(fā),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一家面條店。
她挽在自己手臂上的手冷極了,像塊冰:“不好意思,剛剛那家是孤狼開的,只在深夜開。我怕你進(jìn)去會被吃了?!?p> “你也怕?他總不能吃了你。”逸子說,“你是獅子啊,還是石頭的?!?p> 唐洢看著他,沒有回話,也沒有笑了,目光很深。兩人第一次靠的那么近,逸子都能看清她閃爍的瞳孔,金褐色的,剔透的。她的感情埋得很深很深,以至于逸子只能主觀推斷她在擔(dān)憂,卻沒有辦法在她眼睛里看出什么來。
逸子隱隱覺得事情沒有她說的那么簡單。
她很累似的垂下手,從他手臂間脫出來:“走吧,就在前面?!?p> 冷空灌進(jìn)來,本來有兩個人的溫度的地方,格外地冷。
兩人不說話地走了幾步,停在一個由竹竿挑起的暗藍(lán)色遮雨布下。,一塊藍(lán)色布簾擋著門口,布簾四周透來溫暖的光來,光里騰著裊裊的湯霧。
“好香,”唐洢笑著說,扇著牛肉味的空氣給他聞,“是不是???是不是啊?”
逸子笑笑,看她一把掀開簾子。
簾子前擺著一張桌子,上面整齊地擺著一排面,老板懶洋洋地挑起眼皮看他們。唐洢一把順過自己的面,唰地抄起兩把筷子夾在碗底下:“紅燒牛肉面,紫菜肉絲面,清蒸排骨面,齋面,你要哪一個???”
逸子掃了一眼,自己拿起排骨面。
唐洢轉(zhuǎn)身要把手里的一把硬幣放進(jìn)一邊的鐵盒子,被逸子攔住了。
“說好我請客了。”逸子說。
唐洢把手縮回來,笑笑:“習(xí)慣了。硬幣的乒鈴乓啷很爽心!”
“這是醋,那是醬油,旁邊的是蒜泥,粘粘的紅紅的是辣椒醬,沒有公筷??曜游医o你拿了,要不要匙羹?”唐洢說。
逸子看了她一眼:“坐下?!?p> 唐洢一愣。
“聽不明白嗎?”逸子緩聲說。
唐洢坐下來:“怎么了?”
“如果,”逸子加重了語氣,“跟你來的是個男生,你就不要去干這些活,明白嗎?”
唐洢笑了:“我以為什么呢!”
逸子看著她,很認(rèn)真地說:“對于女生來說,這樣會掉價。對于男生來說,就不應(yīng)該坐等女生的服務(wù)?!?p> 唐洢做了一個請的姿態(tài):“讓給您?!?p> 逸子果然起身去拿調(diào)料碟,和匙羹:“匙羹做公用。你那么會照顧人,表現(xiàn)大方,平時應(yīng)該有同伴,你也是這么照顧同伴吧?”
唐洢笑笑,平時都是自己和浮洳來吃飯,浮洳從來沒有說過什么。
“你是女生,無論長相還是性別,都是從頭到腳徹徹底底的女生,不是被生存壓迫的婦女。這里沒有三從四德,你不需要服侍我?!币葑诱f。
唐洢說:“沒有啊,多做一點不虧,不懂的我也不會做。只是不喜歡被人指指點點,不關(guān)男女和誰服侍誰的事?!?p> “放輕松,誰還用以前那套指指點點,你大可以盡情地嘲笑他?!币葑诱f,“隨我說的做?!?p> “嗯?!碧茮タ粗?,一笑,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很有人畜無害的樣子,“我說,怎么殿下那么惹女孩子喜歡呢?!?p> 逸子笑了:“不要提這個,我尷尬誰知道?!?p> “我怕世俗那套怕得要死?!碧茮フf,將落下的長發(fā)撩到耳朵后,低頭吃面,“剛剛你說那些,我都怕,差點沒聽清?!?p> 逸子心里一凜,動作一頓,垂下眼簾。
他一向天南地北地走,規(guī)矩那么多,要是這樣都害怕,日子怕是難過得很。
在她察覺之前,他壓低聲音說:“跟你說件事?!?p> “什么?”
“我還活在世俗里呢?!币葑拥吐曊{(diào)侃她,勺了一勺蒜泥放在自己的面里,用筷子攪勻了,“這一天一天的免不了……試試這個蒜泥,味道不錯呢,我懷疑有祖?zhèn)髅胤??!?p> “去,神神秘秘的?!碧茮ケ梢牡氐闪怂谎?。
“實話?!币葑有χf,“心里話。不是說蒜泥那些?!?p> 唐洢也笑了:“在我面前說說算了,回去好好做你的殿下。”
“不消說?!币葑討?yīng)了一聲,“你以后怎么打算?”
唐洢垂下眼眸,借騰起的煙擋住臉:“以前怎樣以后怎樣唄?!?p> “我擔(dān)心你主人為難你。”逸子沒有抬頭。
“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好歹我也贏了你的?!彼f。
“你知道父皇在罰老臣時最常說什么嗎?”逸子停了停。
唐洢慢慢刮開面湯上漂著的蔥花,沒有回答他。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币葑诱f,向前傾了傾身,“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事,可以來找我,我盡量為你解決?!?p> 唐洢用手支著腮幫,斜眼看著面,說:“殿下,我們不是一路人,隔行如隔山,何況隔著一個世界?!?p> 逸子瞇了瞇眼,沒有再說什么。
確實如此,唐洢給他看的是他從未看過的。他遇到,凡是有真材實料的妖怪,都給他展示了一個荒誕的世界。也許那才是妖怪真正生活的世界,他不了解他們的規(guī)則,不了解他們的實力與勢力。
甚至連自保都不容易,怎么夸下??诒Wo她?
但是,盡量,這個沒有錯。
他知道,唐洢完全可以在那段空閑的時間對自己做點什么。但是,她沒有。她就這么呆在屋頂,無所事事了那么久。
話已說出口,領(lǐng)不領(lǐng)這個情就看她自己的了。
吃了面,兩人走到店門口。
唐洢兩手背在身后,腳尖并攏站在陰影下,乖巧地像個好學(xué)生,魔法棒從身后露出一小截。
她站在店門口沖他擺擺手。
逸子拍拍她的肩:“算了吧,還是我看你走吧,你一個女生走夜路該小心一些?!?p> 她走了幾步,回過頭。
逸子站在原來的地方,看著她:“怎么了,漏東西了?”
“你是個好人?!彼f。
她的聲音在寒意料峭的夜里響起,清晰的,明朗的。讓人想起盛夏的傍晚,那些溫暖又不燥的風(fēng)。那些風(fēng),披在身上好像就會忘記了寒冬的凍傷,再多的沉重也慢慢融化。
逸子笑笑:“你也是個好女孩。以后做事給自己留個心眼。我們不同路,我可以留下一些人照顧一些人,可惜照顧不到你?!?p> 他的手握成拳放在心口,一本正經(jīng)地說:“很可惜?!?p> 有緣無分。
唐洢笑了。
隨后他揮揮手:“走吧?!?p> 唐洢低低頭,轉(zhuǎn)身消失在黑夜里。
逸子站了一會兒,看她走了,才轉(zhuǎn)身往子弟兵府走。
這時,有人拉住了他的衣袖。是孩子的手,小小的,白嫩的,像新剝開的蓮子。
他抬起頭,目光不經(jīng)意闖到一雙深綠色的眼睛里。
她的瞳孔綠如莽林,左眼藏在一個透明的鏡片之后。
她抬起手,食指放在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