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緣聚烤鴨店
張延齡從宮里出來后,和兄長別過,便吩咐下人駕車直奔宣武門外米市胡同。
這里有家著名的烤鴨店,永樂十四年從南京遷來的“金陵老便宜坊”,平常這家店總是車水馬龍的好不熱鬧,大門兩側棕栗色高漆松木長牌,紅色榜書對聯(lián)“聞香下馬”“知味停車”。
因皇帝大行,百日吃素,所以這些天稍許冷清一些。不過照常開業(yè)賣素菜,也有???。
今天的??秃懿灰话?,他就是內閣首輔楊廷和大人,正在二樓的雅間悠哉的喝著雨前龍井,想著心事。
他知道張延齡有事要見自己,但不知為了什么事,一直在琢磨著,從進了門就內心不斷腹誹:不吃葷腥定這兒干嘛,打一進來滿鼻子沉淀的烤鴨香,肚子咕咕叫,不停的咽吐沫。
所以先叫了一壺茶兩樣點心,打打牙祭。正思磨的功夫,張延齡一挑門簾走了進來,見面之后不免一通寒暄,重新落座后,吩咐外面扈從安排上菜。
扭過臉來對楊廷和客氣說道:“介夫兄,這家的素菜也是很地道的江淮小炒,清口入味極是難得,特意從應天府新進的廚子,你給品介品介?!?p> 楊廷和一聽,頗有興致:“看來這家的東家著實的會做生意,知道因時而變,有遠慮以解近憂?!?p> “那是那是,不然能把買賣做到順天府來,這可是天子腳下?!睆堁育g聽出了他話里有話試探自己,便隨聲附和道。
“想必也有你建昌侯照應的周詳吧?”楊廷和調侃道。
“你看你看,什么都遮不住你的眼,呵呵呵。其實照應倒沒怎么照應,京城地面上遇點兒事,通過朋友求到我這了,只要不是犯法匿稅,能幫還是得幫一下,首善之地義字當頭嘛。
我這人,介夫兄還不了解,最講義氣?!睆堁育g一臉笑容可掬,打著機鋒說道。
人老成精,聽到這,楊廷和心里有了根了:看意思,今天是有求于我呀,估計是連張?zhí)蠖紨[不平的事了,要小心為妙。新皇登基,你要給我畫圈穿小鞋,可別怪我不客氣。
二人正無語各自抿茶,外面扈從將門簾挑開,店小二開始傳菜、報菜名:平橋豆腐、煮干絲、白菜炒綠豆餅、開洋蒲菜外加素餛飩湯,客官您的菜齊了,說完一躬身退了出去。
扈從將門掩上,屋內靜了下來。楊廷和看了一下這洪武大帝定下的官宴標準--四菜一湯,點了點頭,沖著張延齡道:“侯爺循祖規(guī)甚善于行,佩服之至,我這里謝過了。這幾味菜看著令人食指大動,在下可不客氣了?!闭f著話便抓起筷箸吃了起來。
張延齡“呵呵”一笑:“主隨客便,來來來,趁熱嘗鮮,我也是餓了?!?p> 兩人心照不宣的先祭起自己的五臟廟,偶爾交流一下菜式和味道,待吃的七八成飽時,楊廷和放下了筷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熟話說,吃人嘴短,楊廷和一想,也不能老這么哂著裝傻,非君子之為,于是開口問道:“侯爺,想必在太后那碰了一鼻子灰,想起老夫來了?!?p> 看楊廷和停箸不食了,張延齡也放下了筷子。一聽有此一問,忙笑笑說:“介夫兄哪里話來,不過就想和你敘敘交心,對了,那篇《即位詔》真是開天下歷朝之先河呀!”
“侯爺真這么認為嗎?你肯定沒仔細聽,那上面可有對你不利的舉措,老夫以為你今天是為此事而來?!睏钔⒑驼{侃道,真要是為《即位詔》里涉及的條陳而來,那他是傻瘋了,那是皇上的圣旨,誰能改!
張延齡無奈的看了看對過的老猴子,搖了搖頭,加重語氣說道:“介夫兄,莫要再開玩笑了。這新皇不繼嗣可是如何是好呀?”
楊廷和聞言,沉吟一下,用手捋了捋頜下胡須,正色道:“這剛剛過了兩天,稍安勿躁。新皇也需要時日適應對吧?天子臨朝,百事待舉,放心吧!禮部已經準備奏章,明日便可遞到通政司。就為這事請老夫吃飯,是不是小題大做了?還有什么事兒明說吧,別在這繞圈子?!?p> 張延齡一聽話都說到這份了,挑明了說吧:“是有這么一事,我的人昨日消息傳來,說山西潞州暴民騷亂,縱火焚燒辦事衙館,造成百十來人橫死火災,估計布政使司的折子已經快到了?!?p> 楊廷和一愣,心說:敢情這么大的事呀!
表面上不動聲色,手指輕敲桌面,沉聲問道:“此事與侯爺有什么瓜葛?”
“說有也沒有,奏章上不會提我半個字;說沒有也有,畢竟那些和暴民沖突的人是給我辦事的?!闭f到這,張延齡站起身來給楊廷和續(xù)了杯茶,然后也給自己添了點,“介夫兄你也知道,朝中有人為那點官莊之事,都要用唾沫淹死我了,我也打算把官莊的事情做個了結,誰承想出了此事,唉!”
看著對過這個一貫橫行霸道慣了的侯爺,如今也有愁眉不展的時候,不禁內心感慨:出來混,終究要還的。(筆者概括)
“等我看了折子再說吧,近來潞州一直不太平,災年欠收所致,亂民占山為王或落草為寇頻發(fā),是應該好好清肅一下了?!闭f完,頓了頓手中茶杯。
張延齡一聽,精神一振,終歸是首輔大學士,一言中的,煙消云散了,趕忙站起來對楊廷和一抱拳:“介夫兄,一切盡在不言中?!?p> 又過了半刻,楊廷和告辭出了便宜坊,正和對面走來一人打個照面,那人四十多歲的書生打扮,想必認識楊廷和,忙側身讓在一旁抱拳行禮。
楊廷和穿的是便服,所以估計對方也是朝中之人,但自己并不認識,便抱了抱拳走了過去。那個中年書生也不以為然,瀟灑的一轉身繼續(xù)往里走去。剛走了沒多遠,就見迎面急急忙忙趕來兩個年輕人,到了近前一起跪下。
“受業(yè)學生拜見恩師,迎接來遲,請恩師恕罪。”二人惶恐不安的說道。
“算啦,快起來吧,為師已經餓了,趕緊吃飯去?!闭f著話,這個老師俯身將二人扶了起來。
聽老師說餓了,學生哪敢怠慢,急起身一人在前引路,另一位陪在身邊照應說話,三人也上了二樓,正好趕上張延齡從雅間出來,走了個照面。兩個扈從也是一前一后的護著這位侯爺,前面的一看有幾個書生過來,便一抬手示意他們靠邊,讓自己主子過去。
前面的書生一下就惱了,心說,這么寬的回廊,各走各的誰也不礙事,憑什么讓我們靠邊。于是,就要不管不顧的繼續(xù)前行,被他的老師急忙出聲制止,他才忿忿的往邊上讓了一步。張延齡把一切看在了眼中,平時這種事見慣了,誰敢不給他讓道,京城地面上兩個巴掌能數(shù)得過來。
今天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他并沒有熟視無睹,而是臉上露出了歉意的微笑,看了對方三人一眼,沒錯,是明顯歉意的。對方兩位年輕人都是橫眉冷對,只有中間的中年蓄須書生同樣報以微笑,氣宇軒昂抱拳執(zhí)禮,張延齡腳步略停,回了一禮。
到了樓下,張延齡吩咐手下,打聽一下剛才那人的來歷,并讓店家送一道好菜上去。只是張延齡不知,今日一遇,讓其多活了十二三年。扈從應諾而去,建昌侯登車回府,不提。
再說那師生三人回到雅間,落座后噓寒問暖,相談甚歡,不過都是浙江永嘉方言,就是現(xiàn)在的溫州話。筆者翻譯一下,其中一人說道:“聽聞恩師這次終于考取禮部進士資評,真是可喜可賀。”
“開始是喜上眉梢,一吐濁氣,如今苦等殿試,窮的我都快沒飯吃了,我是‘寒燈照孤影,永夜不成眠’啊。要不是同鄉(xiāng)館免了我的住宿用度,恐怕早已露宿街頭嘍。”中年書生嘆氣抱怨,但語氣中還是夾雜著喜悅的腔調,喝了一口茶,皺眉道:“怎么還不上飯,要餓死啦。”
門外傳來伙計的一聲吆喝:“客官,菜來了?!?p> 一個伙計把門打開,后面進來兩個小伙計,各托著一個大盤,每盤上有三道菜,共六道。正準備往八仙桌上放,忽然被一個年輕書生攔住了:“等等,你們是不是走錯屋啦?我們沒點這些菜?!?p> 開門的伙計趕緊過來說道:“沒錯沒錯,客官聽小的說,這些菜都是我們東家送的,您幾位只管吃,東家說了,現(xiàn)在手底下有點忙,一會兒過來和幾位嘮嗑。”
兩個年輕人都看向自己的老師,一臉的高山仰止,心說:老師厲害呀,名氣這么大,都能到京城酒樓吃白食啦。
中年書生的兩眼已經在那些菜品上轉了好幾圈了,連咽了三四口口水,一揮手吩咐道:“快上桌,一會和你們東家好好嘮嘮?!?p> 伙計把菜擺好后,都笑咪咪的退了出去,臨走時隨手帶上了門。
中年書生立刻抄起筷子,對準面前最近的那盤菜,開始了“絞殺”。兩個年輕人互相對了下眼神,苦笑了一下,也舉箸夾菜吃了起來。不多會兒,六盤菜就已經被一掃而光,盤子里連絲菜葉子都沒剩,米飯桶里不見一粒米,估計一會兒后廚刷碗的要感激涕零了。
“別看我,我不認識這里的東家,有這個面子我還至于一天只吃一頓飯?這地方我都沒來過,一路上打聽著來的,走了小半個時辰,那時還想著你們怎么訂了個這么遠的地方,現(xiàn)在看來是來對了?!敝心陼叴蝻栢眠呎f。
“恩師恕罪,我們兩人也是剛到京師,倆眼一碼黑,到同鄉(xiāng)館沒找到您,只能先掃聽一下哪個酒樓最好,有人說這里好,達官貴人總來。我們一想,以老師您的學識操行,將來肯定登堂入閣、君前行走,于是一核計便是這了,留了信給門子?!边@話說的真是讓人舒服的宛如飄在空中。
隨后,從懷中拿出一封書信,原本打算飯前拿出來的,一看老師餓得都眼冒綠光了,就無奈的等到飯后?!斑@是臨行前師母讓捎的家書,還有您的侄女也來了,怕小姐拋頭露面不便,就呆在了客棧里?!?p> 中年書生接過信,一愣:“夢璃小丫頭來干啥?”急忙拆信來看。
自己夫人在信中說:大伯和嫂子想你孤身一人在京,身邊沒有家人照應,有個頭疼腦熱的更是無人伺候藥食,便遣夢璃前來照顧。她也是極盡伶俐聰明,你在家時就喜歡這個孩子,你走這兩年多,她也出落的更加知書達理、進退有儀,想必在你身邊能幫襯一二等等。
正看著信,外面?zhèn)鱽砹饲瞄T聲,隨即門開了,一個中等身材、面白無須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眉眼清爽,尤其一雙含笑的靈眸,給人感覺智慧和善意。
只見他一抱拳,朗聲說道:“不好意思,叨擾諸位了。”眼光從對方三人臉上掃過,最后對著中年書生,“鄙人胡進,忝為這里的少東家,承蒙諸位紆尊降貴前來,蓬蓽生輝,不知飯菜可口?”說著話,低頭掃了一眼飯桌,眼底一絲訝異一閃而過,“不好意思,想必本店菜量偏少,慢待了諸位,實在該死?!?p> 中年書生忙接到:“胡公子客氣了,鄙人永嘉張璁,表字秉用,在此謝過。飯菜最是可口不過,哈哈,沒看盤碟皆空嗎?我等實不知因何贈食如此佳肴?”
胡進心里腹誹:你以為我愿意讓你們白吃白喝,要不是剛才建昌侯想知道你的來歷身份,我只能用這個方法套辭了。
嘴上卻說:“菜飯合口,鄙人甚是欣喜。剛才看張兄進來時器宇不凡、虎步健行,俗話說,腹有詩書氣自華。便生了結交之意,只是不知兄臺是否看得起在下?”
張璁心說:真能忽悠,還虎步,剛才餓的都走貓步了。和你結交,誰能不樂意,這可是免費飯票??!
于是呵呵笑道:“胡兄說那里話來,太抬舉在下了,一介落魄書生而已?!彪m是明中期,這時的四民等級觀念仍然根深蒂固,士子與商人結交,絕對的折節(jié)下交,往往是會被人瞧不起的斯文掃地。
胡進一聽,連忙拱手一鞠到地,口稱:“秉用兄,請受小弟一拜。”然后從腰上摘下一塊兒檀香木牌,雙手遞與張璁,“這是本店信牌,秉用兄今后到此,吃喝全免,小弟的本事也就在這家便宜坊中,出去就要靠兄長照應了?!焙寐?,那時就有VIP黑卡了。
張璁接過信牌看了看,只見正面紅字行書“金陵老便宜坊”,翻過來背面是一只栩栩如生的烤鴨子。于是哈哈一笑,“可是精致的緊呢,好,胡老弟,我們的緣分算是結下了。”
如此一來,嘉靖朝的未來首輔大人,所接受的京城第一份禮物來自“烤鴨店”。
寫到這,筆者好像聞見了烤鴨的香味,對不起書友們,我先去買鴨子了,咱們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