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一章 遷都釁棗
奉器。
天子奉宗廟,移駕新宮釁棗。
匍匐山呼。
隊伍人數(shù)眾多:最前是禁衛(wèi),中心是天子轎攆,之后跟著文官大臣,最后是浩浩蕩蕩的嬰冬軍。
灰仆仆的街道和布衣絲毫無法遮掩金玉華服的耀眼,而整個隊伍當中又屬大司馬搶占日月之光。
奉器之變當天,嬰冬親王溫鄙城弒殺主帥,護送蔣通入京登臨王位。頭功。賜大司馬印綬,以為卿號。然因其上并不置太尉一職,溫鄙城幾乎至尊。
巡游前,大司馬自薦,說這是“三年來王上頭一次離開王宮,只有自己鞍前馬后才安心”。于是溫鄙城親領禁衛(wèi)。
鞍前馬后是假,接受百姓朝拜是真。
奉器易主,嬰冬是刀尖。
千里奔赴、喋血入京,溫鄙城手握利刃,軍事政事如何不由他把持?又逢陸歇暗中操作,保全蕭氏心腹幸臣退入東部,朝中便有不少虛職以待。溫鄙城瞧準機會,借“書生王”的手下了許多詔令,于是原先嬰冬的地方親信、將士官員霎時拜至高位。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周遭都是熟臉,吃喝拉撒那是格外香。若說美中不足,便是攝政者不能獨他一人。
猛獸苦于蟲蠹,文武自古不一家。
溫鄙城稍一側(cè)身,就能越過王架輦蓋看見那群愁眉不展、整天如喪考妣的文臣。
跟在新王身后蠅蟲嗡鳴,終日道德廉恥,可是鐵骨頭的任允不也畔主了嗎?奈何“書生王”他還就吃這套!
一群腐儒,安能治世?
溫鄙城心罵晦氣,松松馬韁,繼續(xù)享受眾人朝拜。
從琉璃殿到祭祀宗廟處,徒步耗時不少。臣子皆是繁重的朝服,好在步子緩,不至于太勞苦。
被溫鄙城暗罵“畔主”的文臣之首任允行在最前。汗水讓青衿濡濕,這個時節(jié),風一吹定是鉆心寒。不過任允絲毫沒有慢下來的跡象,半低著頭,神色剛毅,緊緊跟著金輦。
任允比三年前老了太多。滿頭銀發(fā)、臉上的黑斑仿佛要順著頜頸褶皺流到腳背上。想來也是,前朝太傅沒有追隨蕭氏而去,反倒留在篡位者身邊,畔主畔國。這幾年指指點點、吐沫星子都足夠?qū)⑺虢芈袢胪?,原本筆挺的脊梁也像是叫人打折了般。
對于其為何要作此選,眾人猜測紛紜。
任太傅曾是出了名的殿上虎,以直諫無畏與學究氣著稱。但若細究其來路,便知其絕非表面上的呆板之人。任允是庶民,先是成了竟原駙馬又官拜紅紫,一路走來扶搖直上,即使沒有七竅心也是有通天眼的。
蔣通雖被稱為出自民間“書生王”,但實際不過是個傀儡,親近蔣通,就等于諂媚九澤。這一點,任允不會不知。難道是九澤許了他太多好處?
可是選擇九澤,就站在了嬰冬軍與溫鄙城的對面。所謂縣官不如現(xiàn)管,此刻新坤朝中怎么看都是嬰冬軍勢頭更旺,若說為了金銀符印,任允與其為敵又有何好處?
再說老東家蕭氏。按說蕭權(quán)對任允不薄,北離老一輩的臣子又以忠義為最重。若跟隨蕭桓去了竟原,北離朝堂絕不會虧待他,他自己又可成一世美名,何樂不為?
可這人也是倔,任是背負罵名,對自己的選擇半點不解釋。沒人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
新宮設在奉器東北角的釁棗,耗資萬千;宮殿是在原有建筑的框架上再度整修布置的,因而近一年前就已完工,只是遷徙之事拖到今日。
成宮面朝九澤槐安,像是遠遠朝拜。
九澤以資金和情報支持蔣通王廷運作,連新的國號都是九澤王趙淳親筆定下。大功告成,趙淳又先后派遣文武參議十人出使北陸,名曰援助重建。
這些九澤參議地位斐然。舉足左右,便有輕重。
為首者是曾與臘塔耶齊名的謀士,篡木須。
這十人以其為尊,聽其號令,行事異常克制。新政權(quán)建立后,除了極少次主意定奪,多時只是隱藏于蔣通與其文官集團身后。似乎九澤這十余年運籌帷幄,終于搗毀了蕭氏統(tǒng)治,真的只為了打開北地國門做做生意、賺些補貼。又比如今日,篡木須等人托辭自己是外人,祭祀宗廟于理不合,并不搶占風頭。
不過再怎么低調(diào),其存在本身卻抑制著嬰冬勢力不至于一家獨大。這對于新生的朝堂來說,是為其保持微妙平衡的重要存在。但之于從西北雪山下來的人,自然如鯁在喉。
溫鄙城掄大刀沒得說,但與人暗斗未免吃虧,身邊親信多次提醒其要審慎堤防。好在大司馬心胸寬廣,覺得這點事兒算個屁。
隊伍最后是騎著高頭大馬的新坤軍,銀甲緋槍、神采飛揚,其皆來自嬰冬,人數(shù)占整個隊伍之最,與行在前面的瘦弱文臣形成對比,又仿佛是在押送他們上刑場。
一串浩蕩,本當屬金輦最為矚目,可現(xiàn)在卻也最易被人忽略。
這其中正坐著“書生王”蔣通。
人們只知道自蔣通登基起,除了每年祭火節(jié)時他會站在琉璃殿外城墻上向人們揮手示意,其余時候并不現(xiàn)身。卻不知這三年多數(shù)時候,他被迫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
此時此刻蔣通百感交集。
幼時得知琉璃宮是王的居所,私以為這名字若從自己這等賤民口中道出都是辱沒;后來師從臘塔耶,又覺琉璃宮所象征的規(guī)矩、榮譽實在都是無稽之談,都是該被唾棄、被推翻的統(tǒng)治手段;而三年前,琉璃宮竟成為自己名義上的寢宮,實則是囚禁自己三年的地方!
今日,他第一次祭天遷徙,在層疊帷幔之中,在重重把守之下,看見原本自己匍匐的土地,正匍匐著其他人。而他們所顫抖、所畏懼、所朝拜的竟是自己。
這讓蔣通心底受用。
可他卻也難說如今這位子就是他想要的。
自從母親活生生的出現(xiàn)在他眼前時,他便知道自己上當了。蔣通羞憤難耐,幾欲自盡!可是覆水難收、木已成舟,眼見天燈已明、奉器城一片火海,北離王蕭權(quán)就死在自己眼前,若跑出去解釋還有誰聽?還有誰信?加之牛嬸這遭受了大驚,舊疾復發(fā)。九澤尋來了找最好的醫(yī)師、最好的藥救治。
這是在用母親的命鉗制他啊。
于是,再一次,孝子蔣通含淚茍活。
成為王并不如想象中快活。
新坤朝中保留了所有關(guān)于王者的儀式。只是蔣通所獲知的信息、所傳達出去的指令,都會經(jīng)過層層篩查濾過,再附加上大司馬的意見才能最終下達。
一開始蔣通并不諳曉,兢兢業(yè)業(yè)批奏折、勤勤懇懇議事,幾次發(fā)現(xiàn)落實的措施與自己批復截然相反才知有詭。質(zhì)問溫鄙城時,對方竟像哄孩子般敷衍:“貴聞其聲,莫見其面,是為王”。氣得蔣通摔了硯臺連續(xù)幾日據(jù)不上朝??刹欢鄷r他又發(fā)現(xiàn)這招也無效:自己隱身,嬰冬軍甚至連敷衍的功夫都省了!
九澤幾人雖面上對新坤王事事恭謹,但私下里與執(zhí)掌兵權(quán)的溫鄙城不少聯(lián)絡。
溫鄙城吃軟不吃硬,又嗜酒林肉池,九澤使臣就投其所好,再將治國“意見”逐一奉上。蔣通看得出其蠶食策略,心痛過不多久,不需一兵一卒,北陸就徹底是九澤囊中之物了。
正愁左右無人,輾轉(zhuǎn)無依,竟是曾經(jīng)將自己拒之門外、冷眼嘲諷的任允來到他身邊!
蔣通不確定任允留在奉器的目的,但卻無法不承認這位老臣的衷心和能力。
任允積極游說散落奉器的文官,挑選、任用民間學子。三年來,在激湍逆流中努力推行蔣通‘以文治武、以文治軍’的觀點。去年,由蔣通親自帶兵圍剿叛亂的戰(zhàn)役中,由儒將指揮的軍隊在義習與嬰冬交界大捷,更是鼓舞了許多人。
蔣通的目光越過層層叩首的民眾,轉(zhuǎn)向遠處一座早已廢棄的樓閣,又望向樓背后初升朝霞。心想,雖現(xiàn)在身處屋檐下,但自己畢竟非凡,假以時日不一定沒有出路。
朝霞絢爛,照著蔣通,照著長長的隊伍,也背耀著閣樓。
“人在攆中?”
“不會有錯。”
樓在離大道不遠處。一扇暗窗之后,光線投射進來,形成一指寬的光束,將低語之人的眼睛照得有些透明。他的頭發(fā)編成小股辮子,用一塊并不太通透的玉冠束在腦后;大狐裘領,灰色披風,顯得身材更加魁梧;腰間的大刀鞘不知用了多久,磨得有些舊了,原先鑲嵌寶石的地方現(xiàn)在徒留坑坑洼洼。
“爺,動手嗎?”
銳利的目光依舊注視著街道上的隊伍,微微點了點頭。
“是!”另一人壓低聲音,卻難掩激動。
他們等這一天已經(jīng)許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