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七章 遺禍
秦蒼沒有讓鄺野關(guān)太久的禁閉。
第四日,她回到樂云。
沒有人知道這幾日她經(jīng)歷了什么,甚至沒有人知道她是從哪里冒出來的:鹿?jié)烧跇吩聘畺|南方向,她卻是從北城門內(nèi)被城防戍衛(wèi)發(fā)現(xiàn)所蹤的。
“老秦!老秦你沒事吧?你怎么逃出來的?”
士兵將消息稟報裴岑,裴岑并未直接帶人入兵營審訊,反是將鄺野喚來城墻之上。鄺野看見秦蒼,老遠就跑,邊跑邊喊。他想看看她身上的傷,他記得那日對方的武器幾次挑過她衣衫,不知道傷勢如何了。
可是剛到眼前,就被裴岑攔下。
秦蒼已經(jīng)站在城樓上很久了,裴岑既不說話,也不放人,坐在她身旁,看著東南角鹿?jié)煞较?;她身后跟著的兩名官兵,并不綁縛她,也不近身,只是不讓她亂走。
“裴岑,這回你總該信我了吧!她若與那伙人有摻和,還回來做什么?”
“小鄺爺不要妄下定論。洗清嫌疑、打入內(nèi)部,這是常見的詭計。”
“你怎么把凡事都往壞了想???”
“不是所有人生下來就有機會說出‘何不食肉糜’的。不過,小鄺爺如何界定她,不如等我將這幾日查到的信息先一并告知再說。”
裴岑說完,從秦蒼身邊繞了一圈,俯視著她的頭頂:“三年前西齊瑞熙王聯(lián)和九澤,借嬰冬之手謀權(quán)篡位,斬殺蕭氏王族,當時她也在奉器。小鄺爺,你看清楚,這個被你稱作朋友的人,就是瑞熙王妃!”
瑞熙王妃。好遙遠又近在咫尺的稱呼。
秦蒼本不太清楚裴岑要做什么,可這個稱謂一出,鄺野的反應(yīng)馬上讓她了解到這個身份對于北陸多數(shù)人意味著什么。
鄺野稍微愣住,看了秦蒼半晌又轉(zhuǎn)向裴岑求證。
“小鄺爺,這件事裴岑不敢說謊。”
鄺野的喘息變得明顯,似乎想嘗試擺脫情緒鉗制,可是抬起眼睛看向秦蒼時,眼眶還是不爭氣得紅了:“他說的是真的嗎?……老秦!你快說不是??!”
秦蒼沒有否認。
鄺野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已是滿眼通紅;他迅速奔向眼前人,抓住秦蒼兩臂衣袖,幾乎將人提了起來:“你知不知道你們做了什么?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后果??!”
“鄺爺!”
秦蒼從沒見過鄺野這樣,他的十指幾乎嵌進自己的肉里。
掙扎間,突然想起鄺野曾說過他有一個遠戚嫁入奉器,而他在奉器兵變后曾去尋親,這才陰差陽錯救了洛木拓!
或許重臣能亡走,其家眷卻不能;或許普通人能有機會出關(guān),可戰(zhàn)亂時,普通人是指男人。女人只是可以交換的貨物。
“鄺爺,你姐姐……”
“住口!你不配提她!”
鄺野說完,用力將秦蒼向后一推,反手奪過身后侍衛(wèi)腰間佩刀,直擊而來!距離太近,抵御不能,閃身時一道劍影劃過,擋在秦蒼身前。
“鄺野!冷靜點!”
陸霆趕來時,就聽城樓上有動靜,幾步登樓,正看見鄺野拔刀欲刺,于是出劍阻攔。
鄺野哪是他的對手呢?然而幾次出擊被攔回,卻絲毫沒有休止之意!最后一次對抗時,陸霆顯然也染上了情緒,出手發(fā)狠,本不是鄺野能夠承受的。但或許是氣急、又或許毫無顧忌反倒沖破極限,鄺野生生從正面抵擋了陸霆這一記劈砍。鋒刃相碰撞,力道直傳入手臂,將整個上半身震得生疼。鄺野是手,是握著金銀錦玉出生的,哪遭遇過這么重的擊打,一瞬間雙手全然磨破,滲出血來。
“小鄺爺!”
“你們都別過來!”
裴岑見其勢弱,拔刀欲相助。卻被鄺野大喊制止。
“鄺野,你要殺了她嗎?”陸霆想喚回其理智。
“她是瑞熙王妃,你又是誰?!我將你們當做朋友,傾心相待,你們呢?!”
鄺野說完索性將被打歪的刀一扔,赤手空拳朝秦蒼撲過去。秦蒼毫無準備,也沒有想要抵擋,被一把掐住喉嚨抵在城墻之上。
樂云城剛下過一場雨。護佑著一方水土的城與墻上滑膩的青苔都飽飲了雨露;尚未磨得圓滑的磚石,在青苔下暗藏粗獷和尖利。這樣濕潤、冰冷、尖銳的觸碰瞬間劃破衣物,劃在脊背之上。血染紅了衣裳。
“鄺……”
秦蒼一個字沒說完,眼前的世界就顛倒了:她被卡住脖子,整個上半身懸空,倒吊在城墻上。
樂云城北城樓高數(shù)丈,城外一片青蔥。獵獵的風(fēng)從山谷間回環(huán)歸來,帶來北地的音信,帶來世外桃源之外的混亂與自由,似乎擁有承托起鯤鵬的力量。
秦蒼呼吸困難,整顆頭顱充血,雙眼腫脹,天空和遠方倒置的鹿?jié)膳c深林皆蒙上了一層淡血色;她想要用腿回勾住墻壁,不得,雙手握住鄺野的胳膊,卻不知下一秒對方是會松手、讓她粉身碎骨,還是直接掐斷她的脖子。
只是這是,她聽到了恍然來自天際之外的聲音:“對瑞熙王妃來說,你們只是照例出訪,等回到家又是眾星捧月的日子。奉器、北離不過是一個曾經(jīng)造訪過的苦寒國度,她的土地、她的百姓,只是你醉酒時的談資和他政績上的筆墨。
“可俯視是不公平的!真正生活在奉器的人,他們不是故事、不是數(shù)字,他們能感受到刀尖劃過體服的痛,會為自己一磚一瓦修好的家被燒毀心碎,當眼睜睜看著身邊的人一個一個倒下,卻不知何時是自己時,那是什么樣的煎熬?。∷麄兪菍崒嵲谠诘娜耍∏厣n,你怎么是瑞熙王妃?你怎么能是瑞熙王妃!”
“小鄺爺,我勸你先別忙著把氣撒在一人頭上。”
見鄺野沒有回頭,裴岑不管他聽沒聽見,繼續(xù)道:“我查證過了,樂云義兵當時并未行徑垺孝城。也就是說,在你之前,洛木拓從沒遇到過樂云的兵?!?p> 這幾句話之后,鄺野整個身體都僵住了,手上的力道也失去許多。在決定恨她還是饒恕她之前,竟率先將懸空之人撈了回來。
他驚訝得看了看裴岑,之后頭也不回地就朝懸梯跑去!不一會兒,城樓下響起馬蹄聲。
沒有人去追憤然離去的人。甚至始作俑者的裴岑也只是叫了他一聲,便將注意轉(zhuǎn)回到秦蒼身上。
陸霆扶住秦蒼,若那人真的準備將她扔下去,他也做好了將她接住的準備。只是若真下了殺心,又哪來那么多廢話要講呢?不過,裴岑后來的話是什么意思、是指誰,陸霆不清楚。
“你怎么樣?”
“沒事……”
窒息過后,一陣劇烈的咳嗽擠壓新鮮空氣進入肺中,秦蒼思緒清晰了些,一開口嗓子顯得愈發(fā)沙啞。
見裴岑緩緩靠近,陸霆起身擋在兩人之間。
裴岑掃了他一眼,沒有再上前,只將目光轉(zhuǎn)向他腳邊的人:“樂云久存,在于上下一心。我沒功夫管你從前是誰,但你若有意招惹樂云、招惹玉笛之后,我定親手成全你從此處粉身脆骨?!?p> 這時,馬蹄來。
有人傳令。
“城守有令,請西齊秦蒼即刻隨我等入府衙問話!”
裴岑聽完疑惑。人是北營先發(fā)現(xiàn)的,理當由他親自審問。況且,賊盜、安防之屬,王知意不常過問,為何會插手?
可畢竟命令已下達,裴岑并沒有在外人面前表現(xiàn)出自己不滿,只意味深長地盯了盯尚癱坐在地上、狼狽不已的人。